在邺城坐镇关东的苻融被召还长安之后,录尚书事并总领外朝,内朝与外朝之间的矛盾暂时得到缓和。
梁熙初入仕为郎官,负责修史,灭前凉后,从中书令外任凉州刺史,镇抚姑臧,由内至外。
吕光则是受王猛举荐,以美阳令起家,如今积功入中兵任步兵校尉,由外至内。
两人在东迁枋头时期曾为同窗,因理念分歧导致相互看不顺眼,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梁、吕两家关系的恶化,还要等到苻洛之乱被戡定,因朝中权争,内、外朝矛盾激化所致。
吕光平幽、冀后,并未久留,随即押送苻洛,率军还朝,长安却是派了梁熙之兄梁谠出镇蓟城,任幽州刺史。
但一年多时间,梁谠就病故于任上,随后的接任者,则是吕氏的政治盟友王猛的长子,已在扶风做了十一年太守的王永。
作为平叛主将的吕光,仅由步兵校尉转为骁骑将军,从征的窦冲,仍为左将军,统殿中兵。
前秦依循魏晋制度,骁骑将军与步兵校尉品秩相同,在禁军中的地位却略高于负责京师戍卫的五校,与领军、护军、左卫、右卫、游击合称六军,负责宫廷宿卫。
前秦设置的殿中上将军,负责殿中侍卫,位在五校之下,此外同属前秦中兵禁军序列的还有二卫、四军、四禁。
强弩将军王显,积弩将军慕容楷,就隶属于二卫之下。时为京兆尹,冠军将军的慕容垂,为中、镇、抚、冠四军之一。前秦攻襄阳、淮北,先后率部外征的毛当,即四禁之一的前禁将军,他的前任张蚝则是接任并州刺史。
西晋沿袭了曹魏所置的左军将军,又陆续设立右军、前军、后军,以为四军。苻健、苻生在位时,以前、后、左、右将军为实职掌握四军。
经过王猛在前秦改革吏治,重建法度,“始知天子之为尊也”的苻坚当然知道赏罚不明的危害,碍于旧勋贵与宗室施加的压力,不得不如此。
继位已有二十多年的苻坚,仍未能完全消除苻健一系的势力,且氐人人口有限,一旦株连太广,难免动摇统治根基。
早在五公之乱,吕光就与王鉴一同斩杀了苻双、苻武,平定幽冀,又杀苻重,生擒苻洛,苻健一系残存的宗室、勋贵,虽不敢为叛逆张目,私下里却多有同情,对吕光十分厌恶。
骁骑将军、步兵校尉在魏晋时,尚且同属四品,但官秩不同,前者为二千石,后者次之为比二千石,在二千石之上,还有真二千石、中二千石。
自汉武帝设中垒校尉,分割中尉权力,禁军的兵权越往后的朝代,就越是细碎,而京师直属中尉,汉时还有另一个称呼,执金吾。
前秦或者说魏晋时的京师禁军,其职能都沿袭自原本互为表里的中尉、卫尉,从整合到细分的过程,就好比把已经切作片状的菜蔬,码成垛,再切丝。
由于旅途劳顿,且一路上饮食单调,进入河州又连遇阴雨,到了枹罕的吕隆精神一松,一个长觉醒来,两肩上都发了痈肿,好在并未出脓,只是稍感倦怠。
即便如此,卫平家中上下都是忧心忡忡,唯恐吕隆肩背发痈之处破溃并发高热,于是将筹措婚娶的僮仆抽调大半,四下延请医者诊治。
卫平次子卫翰(通幹),因与梁胤同学,从前就刻意结交,梁熙出镇姑臧后,他也凭此人脉,出仕为凉州别驾。此番同来枹罕,卫翰除了归家探亲,还带着特殊任务,却是以蝗灾为由设法斡旋,说动毛兴、卫平,使河州尽可能多的援以粮谷、牛马,用于恢复生产。
河西诸郡农业依托星点分布的绿洲,水源来自高山融雪,姑臧有谷水,张掖有弱水,酒泉有禄福水,敦煌有冥水支流氐置水,若非灾异,自给有余。
但原由出在前秦甘露七年(365年),当时有震感的不止关中,陇上、河西亦有地震,这之后,沿山麓渗入地下的雪水,部分受阻改道,再加上水旱天时无定,原本围绕水脉灌溉的良田,在干燥气候下,迅速化作荒漠。
更可怕的是伴随旱季到来,爆发概率不断上升的蝗灾,魏晋南北朝气候逐渐转冷,与之对应的则是处在温暖期的东汉。
拢共195年的东汉,史书有记载的蝗灾38次,平均下来,大约每5年一次。
西晋八王之乱期间,北方连年旱、蝗,归附曹操后,被分作五部安置的南匈奴,所在的并、冀北部更是重灾区。
至永嘉之乱期间,北方再度爆发大规模旱、蝗,永嘉四年(310年)五月,“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
随后的宁平城之战,包括四万甲士在内的十万余晋军主力被歼灭,西晋也由此进入灭亡倒计时,时为汉赵军队统帅的就是建立后赵的石勒,战后由于军中乏食,部分俘虏被屠杀当作军粮。
而凉州这次夏蝗,能够平息,全靠春季迁徙而来,正处在繁殖期的椋鸟群。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河西地区此后数十载,不仅政权频繁更迭,战祸之外,连年旱蝗饥疫。
后凉麟嘉二年(390年),西都县以北爆发蝗灾,吕光亲率吏民灭蝗,赶在羽化之前将蝗虫捉尽,还能将损失控制在较小范围。
后凉神鼎元年(401年),吕超杀吕纂,拥立吕隆,改元神鼎。史载“时萤惑犯帝坐,有群雀斗于太庙,死者数万。”所谓的真相,却是成群椋鸟被蝗灾吸引,连续进食大量羽化后腹侧变红的飞蝗,毒素摄入过多致死。
卫平此时也不过是河州长史,大儿子卫整并未出仕,留在身边掌家,小儿子卫翰自谋出路,去凉州做了别驾。父子品秩相差无几,若以州郡等次上下作比较,老子还要低儿子一头,这让卫平情何以堪。
就如挂名灵台丞,在长安郊庙享清闲的庙祝王施,当初主动辞让出实权职位,家族资源得以集中运作,使族弟王抚以汉臣身份进入中兵领军,子侄辈的王显、王亮也因此受益,入仕后皆得显职。
作为西迁而来的中落家族,卫平即便嫁女于吕氏,出仕后可以凭借的资源仍是有限。卫整之子卫隆景,能够结姻扶风马氏,除了卫平在河州担任要职,还沾了吕氏在长安握有兵权的光。
这次联姻,也是卫平为了补偿长子一脉,早年为避祸乱,家族颠沛流离,卫整才未能出仕。卫隆景婚后次年,就带着妻子前往长安,与妻弟马僧虔,同以著作郎入仕。
卫翰出仕姑臧后,与其父卫平就此进入了冷战状态,谁也不愿辞官成全对方,他这次与梁胤同来枹罕,正愁找不到理由缓和父子关系。得知外甥吕隆肩背发痈,卫翰遂授意梁胤以探病为名登门,届时他就算游说失败,也能免得被老父棍棒教育,毕竟碍于外人在场,卫平也不好发作。
梁胤出身世家,又熟读经典,吕隆与之相见后,只觉其风范天然,举止洒脱,仿若史记中所描述的平原君一般,“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吕光不喜读书,受其影响,其庶长子吕纂也是如此,昔日进学,虽也熟读成诵,却不会费心精研。吕氏本就是世居陇右的边郡豪强,常年受混居的胡人风气影响,家中习俗已渐渐胡化,变得崇尚武力,且时值乱世,对族中子弟的文化培养,更是缺乏重视。
往日吕隆在太学,也只是凭着天赋压过同龄人,学习上并不怎么用心,整日里与同伴以射猎、角抵等事相互嬉戏。
如今,稍稍年长几岁,年方弱冠的梁胤,借着询问苏、刘二位祭酒近况,将话题缓缓展开,辞令得体,不乏风趣,还兼顾众人。言谈中,所涉用典吕隆虽都知道,其中详细乃至出处,囫囵吞枣般读书的他早就忘了个干净,自记事时起,素以俊美容貌为人称道的吕隆,第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