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白天的喧嚣早已悄然褪去,淡紫色的浓雾渐渐升起,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统治了这片北半球的古老土地。乌云如一面斗篷,笼罩了整个天空,不见星光与皎月,森林、草原、山川、湖泊……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都在迅速黯淡下去。间或骤起的雷霆之下,几乎被黑暗吞噬殆尽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顺着草叶间的摩擦声望去,却见一只肩高超过一米半的驯鹿正徘徊在林子的边缘,他不停挥舞着两只健壮的前蹄,只为铲开眼前带刺的灌木。这头年轻的雄性驯鹿高大健硕,茂密蓬松的体毛也难以遮挡其下层层紧绷的粗壮肌肉,一对宽阔又巨大的鹿角格外华丽,横跨头顶近两米宽。
不待掀起的尘土散却,他便迫不及待地低下头,灵巧而修长的墨舌熟练地将压在灌木下的嫩草卷出,吸入口腔。嚼一嚼,仲夏的草叶嫩极了,甜美的汁液让傻大个精神倍增。
他吃上两口,便要仰过头,用巨大的犄角搔搔背脊,看起来是为了瘙痒,实则更是为了感受美妙的触觉。
真舒服……啊哈,我还活着……
沉浸于一片虚幻中的驯鹿又再次举起前蹄,贴在胸口感受着仓促的心跳。心跳啊心跳,这可是所有生灵心目中最美妙的韵律。
没错,我真的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
浓雾笼罩的密林边缘,一阵又一阵疯狂的笑声反复回荡着。熠熠星光的簇拥之下,古老的月亮间或从云层间隙处露出半张脸,在细长云丝的修饰下仿佛是对这只发了癫般狂笑不止的驯鹿紧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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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庞大的驯鹿家族在夜色中遭到了恐狼群的围剿,那些红眼的贪婪猛兽失去了往日的机警与慎重,以近乎自杀般的进攻迎战驯鹿的坚蹄,疯狂扑击着自己攻击范围内的每一只猎物。猝不及防的驯鹿群从未遇见过如此疯狂的天敌,与其说他们是为了获取食物而进行的日常狩猎,倒不如说……纯粹是为了嗜血而展开的屠杀。
倒下的驯鹿早已大大超过了狼群的需求,可这些红眼的杀手却全然没有收手的意思,依旧以饱满的杀意肆意攻击着剩余的幸存者,甚至就连受创倒下的狼也会迅速被同伴们了结、撕碎,成为他们下一轮攻势的能量支持。
驯鹿群迎来了灭顶之灾,往日可以战胜敌人的庞大体型与壮观犄角失去了作用,轮番后踢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终于,当那个往日里壮如黑塔般的鹿群领袖轰然倒塌后,再无斗志的驯鹿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剩下的唯有恐惧、畏怯,土崩瓦解、分头逃窜,却也摆脱不了最终被逐个击破的命运。在这个死亡之夜,就连月光都染上了一抹血红。
几乎所有驯鹿都死于非命,唯有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靠着脚快甩脱了那些红眼的杀手,成为整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大家都闯不过去的坎他却闯过来了,看来他确实有资格在这里像闹神经病一样嘻嘻哈哈。
年轻驯鹿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伴随着一阵阵的尖啸,前蹄也开始如敲锣打鼓般拼命敲击起地面,乒乒乓乓的击打声完全掩盖了周遭的风声鹤唳。
他不再去想那些红眼狼群的来历,不再去想没有族群的庇护自己该何去何从,甚至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谁。命运本就按自己的规律行事,自己只要心安理得地继续走下去就是了,既然上天让自己活下来,那必然有其目的,自己为什么要挣扎呢?又为什么要为逝去的同类伤心呢?自己活着才是最美妙的事啊!放眼世间一切,还有什么能胜过生命呢——友谊?亲情?亦或爱情?人生不比歌谣,这些单薄的名词在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心跳与呼吸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在活着面前,这些根本就不算事!
这是生灵特有的自私欲吗——或许吧。但这就是事实。
这个夜晚,只属于我!最后一次的用力敲击后,驯鹿终于停止了歇斯底里般的神经质。刚才的一番发疯似乎花费了他比逃离狼口时更多的精力与体力,驯鹿缓缓吐着粗气,连带着之前没嚼烂的草叶渣滓一齐顺着唾液流淌。背上也亮闪闪的,因受潮而萎缩的毛发尖端,晶莹剔透着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
然而——下一秒,驯鹿已然倒地,疯狂的痴笑也变成了惨呼。困惑的不止是你我,当然也包括驯鹿,年轻小伙子一面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一面冒着折断犄角的风险再次强行扭过头,瞧向自己的背部,却立刻被划破了额头。
滚滚鲜血映入眼帘,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恐怖的赤红色,正如那群喋血恐狼的眼眸——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只死死踩踏着自己的大爪子。
血淋淋的大爪子,沾着他的血,压在已经碎裂的肌肉与森森白骨之上。
未待他反应过来,又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道死死施加在他脆弱的脖颈上,电光火石之际,两支短剑一般的物事瞬间穿透了大动脉,而直到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
“去,倒了八辈子霉。”年轻驯鹿暗自想着,他总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自己并不是生命舞台中的主角,老天让他活到现在,纯粹是为了拿他去供养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留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感慨,他抽搐般踢蹬了几下腿脚便停止了呼吸,留下了满腹的牢骚与无奈,溶解于逐渐冷却凝固的血液之中。
刚离狼爪,又落虎口。杀死年轻驯鹿的正是这片原野无可置疑的霸主——剑齿虎。
这同样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剑齿亚科。在一千多万年的岁月里,自假猫与超猫的筚路蓝缕开始,他们从树冠走向林地,走向丘陵与荒漠,再走向草原与冰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各类竞争对手,成为分布范围横跨五大洲、笑傲天下的最强兽族。以猎剑虎、近剑齿虎、恐猫、巨颏虎与锯齿虎为代表的剑齿先烈们在全世界范围内先后建立起了属于剑齿家族三大王朝,成就了食肉目中无可置疑的黄金时代。而那对动辄十几厘米长、锐如短剑般的骇人上犬齿,也成为了他们的招牌武器,不仅可以更为快速地洞穿了结小型猎物,更能在对抗大型猎物时造成更为惨烈的伤害。
这或许是猫科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对利剑,剑锋所向,百兽万物尽数披靡,剑锋所至,皆为剑齿王朝之疆域。
可即便是再伟大的王朝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终局,显赫一时的剑齿亚科也不例外,此时此刻,已非他们的黄金时代。在这个剑齿第三王朝末期的多事之秋,各支剑齿虎们于多样性受损的情况下,都不得不加紧强化自身,将各类硬件发展到极致,却也为此被迫放弃了所有轻量级的生态位。而失去压制的另一支猫科后辈也趁势崛起,最终成长为剑齿王朝的掘墓人——猫科豹属。
他们或许正面交手并非剑齿虎的对手,却更加灵敏,更加聪慧,也更加适应新时代的大环境。当下,老虎已经统治了东方山林,雪豹雄踞着世界屋脊,花豹与美洲豹则在赤道沿线的所有大陆殖民,与剑齿虎疯狂争抢着有限的资源,而最致命的打击则来自热带草原上的王者——狮子。以化石狮、洞狮、白令狮和杨氏虎为代表的巨狮们在体型上已经超越了同一时期的任何剑齿虎,伴随着他们势如破竹的攻势,昔日占据旧大陆的所有剑齿虎家族纷纷陨落,狮子甚至同样通过短暂形成的陆桥进入了新大陆,演化为全新的残暴狮,成为猫科中第二个建立起疆域横跨五大洲的世界性霸权。
兵连祸结,帝国飘摇,日暮西山,似乎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然而,就在整个家族即将土崩瓦解之际,唯有一支剑齿后裔成功在新大陆建立起稳固的统治,在豹属一族的潮水攻势面前奇迹般地稳住了阵脚,成为古老剑齿一脉的最后希望。他们不再与狮子等豹属猫科比拼灵活性和速度,而是将加强力量进行到底,成长为整个剑齿家族中最粗壮的一代,这就是刃齿虎。
眼前这位剑齿虎正是属于刃齿虎一族,准确来说,他是致命刃齿虎。
待确定驯鹿已经死亡后,年轻的猎手终于松开了猎物,缓缓松吐口气,同时伸出舌头舔舐起从驯鹿伤口处流淌出来的热血,他格外小心谨慎,方才绷紧的肌肉直到此时都仍未松懈,仿佛随时预备着反击与战斗。茹毛饮血,看似残忍,但大自然正是如此淘汰掉没用的渣滓,方能更好地培育出精品。毕竟在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始终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而弱者,则只能横尸强者脚下。
这里是他的领地,准确来说,曾经是他父亲的领地。三年前,父亲走了,脚下的肥沃土地自然也成为了独属于他的财产。这片广袤的南方盆地在一万年前的远古世界简直堪称聚宝盆,日照充足,风调雨顺,植被丰富,吸引了大量食草动物汇聚于此,而那些比剑齿虎更强悍的巨型野兽则主要分布于北方的冰原,故而很少能在这片南方的热土地立足,更难有机会与主场作战的致命刃齿虎一较高下。在这里,能与剑齿虎抗衡的对手,唯有恐狼或者山狮这些小家伙,很明显,没有谁胆敢质疑乃至动摇剑齿虎在荒原中的霸主地位。
说他是这个远古世界的统治者并不为过。
不过近期,这位王者也遇到了一些难题——与驼鹿们的困境类似,剑齿虎很不明白,为什么在初夏的一场惊雷之后,一些极为恐怖的物事便开始在世间蔓延,并千方百计地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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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头被劈得焦黑的恐狼。为了追逐猎物,狼群的领袖冒着劈头盖脸的雨点身先士卒,一路追击直到山岗,却被迎面而来的“闪电”打了个正着。说是闪电,实际上隔山旁观的剑齿虎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恐狼王与其说是被闪电劈死,倒不如说是被一团裹挟着电流的黑雾给活生生吞噬了,待那冰冷僵直的躯体从这莫名其妙的黑雾中剥离出来时,狼王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唯有那对圆睁的双眼仿佛浸满了鲜血一般,红得诡异,红得吓人。
然而,正当围绕在附近的狼群预备哀悼之际,已死的狼王竟于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站起,他没有意识,没有反应,更没有生命,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自己的四肢与爪牙,去攻击周围毫无防备的同伴们。激烈的混战持续了整夜,狼群大小数十只狼几乎被狼王全部屠戮殆尽,更可怕的是,伴随着清晨的到来,倒地已死的恐狼们居然和领袖一样摇晃着身子缓缓起身,瞪着同样无神的血色双眸加入到攻击其他生灵的队伍中去。
噩梦仿佛一场传播性极强的瘟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席卷世界。先是狼群,随后是山狮、短尾猫和郊狼,再然后是棕熊和惊豹……食肉动物们似乎全都着了魔,不加节制地展开了对食草动物们的疯狂屠戮,却并非是为了食物,只是为了满足心底的喋血欲望。猎物们死的死,逃的逃,这片资源丰富的聚宝盆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凋零,很快便只剩下了一片可怕的死寂。那些肆意疯长的植物,正悄然掩盖着无数死者支离破碎的遗骸,以及其背后所隐藏的万千罪恶。
就连剑齿虎也陷入了危机,他不仅要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搜寻猎物,更要随时准备应付那些杀红了眼的食肉动物。要是平常,他绝不会害怕笨重的棕熊,绝不会害怕乌合之众般的狼群,更不会把山狮、惊豹、短尾猫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但眼下的局势已然不同——恐狼们早已将他列为目标,千方百计地组织围剿,仿佛不把他弄死誓不罢休。他也曾试图反抗,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这些早已死去的恐狼并不会因为他的爪牙攻势而第二次死去,即便是用剑齿彻底撕成两段,也依旧会扑腾着剩余的肢体向他连连噬咬,再加上他们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孑然一身的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剑齿虎别无选择,只能且战且退,龟缩在盆地的边缘地带活动,一边躲避追杀一边搜寻日益稀少的猎物,将父亲留下来的领地几乎全部拱手让人。他虽然愤愤不平,却也只能无奈接受,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坚持下去,或许还能有翻盘的机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挑食只吃大型有蹄类动物,只要是能填饱肚子,不管是零碎的骨架还是臭味熏天的腐尸,他来者不拒。一个月下来,剑齿虎瘦了整整一圈,曾经肌肉饱满的胸腹和臂膀日益萎缩,根根肋骨逐渐凸显,唯有那对双眼依旧如绿色的星辰般在夜色中闪烁,透露着他顽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