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向深处坠落,毫无触觉,毫无知觉,甚至就连身边流动的空气都已连带着时间一起完全停滞了。放眼四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了一切,他不知道地面究竟有多远,也感觉不到自己坠落的速度有多快,更猜不到下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但是他相信一点——他绝无可能就这么一直坠落下去。他一定会在落地之前醒来的,毕竟所有生灵总是会在触底的一刹那惊醒,这是生命的天性,对求生的本能渴望。
“我不会就这样一直掉下去的啦。”他这么说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诉说并求证着些什么,“快点吧,快点让我醒来的啦!”
——然后,他继续坠落着,黑暗依旧蔓延在他的整个视野之内,挥之不去。
那要是你就这么一直坠落,一直无法醒来呢?
黑暗的深处回应了他,声线深沉而又粗豪,于舒缓之中还带着一丝历史般的空灵悠远,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沉重,异常凄凉,却令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只仿佛在那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突然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了一丝光芒——他听出来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他忍不住大声呼唤着,“是您吗?您在这里?”
黑暗并没有再次回答他,只是缓缓收回了自己的身影——继视网膜上的那一点光芒之后,他的眼前黑暗竟被一点点延伸开的光芒瓦解、消散,仿佛是一片碎裂万千的镜面,很快就完全散开了。更为耀眼的存在随即笼罩了一切,直照得他视野一阵花白,而另一股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流更是几乎令他完全窒息,直面一切的眼球也好像被火焰獠伤一般,痛得他不由得惨叫出口,可悬浮在半空的他根本无法背过身去躲避,只能以腾空的四肢徒劳地挥舞挣扎着。
“父亲?我该怎么办?不要离开我!”他以爪掌捂住双眼,两道粘稠的潮湿触感也随即沿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又在下坠的气流中悄然凝成水珠悬浮在周遭——他不确定,这究竟是眼泪,还是血……
可是他也发现,伴随着眼眶的湿润,那股强烈的灼烧感好像也褪去了很多。他尝试着缓缓挪开爪掌,同时不停眨巴着眼珠以尝试适应周遭的强光——眼前已经不再是一片白茫茫的了。他依旧在坠落,而在身下极远之处,似乎也已隐约可见些许的斑驳,虽然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相距千里,但总归是有了企盼。
“父亲,真的……真的是你吗?”他仍然对那熟悉的声音念念不忘,并期待着必有的回响。
你真的是在梦里吗?父亲的声音并不急于解释,只是缓缓地将问题重新反问回来。
“我……我……”
他终于开始着眼于下方的一切——世界正如绘制中的地图一般于他面前缓缓展开,蓝与绿之间的边界分明可见,那是海洋与陆地的轮廓。待更近一点,他看到了白雪皑皑的连绵峰峦,一条条银色的丝带正在深绿色的林地与浅绿色的草皮中留下的蜿蜒曲线,那是流水的痕迹。
“是不是等我到地面的时候就会醒来了?”他试探着问道。
等到地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摔死了。父亲的声音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忽的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怅然若失,双眼紧闭,不觉间,又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这一次他确定了,是泪水。
“这不可能啊……父亲,我该怎么办?”他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喃喃道,之前与小豺王、灰狼并肩作战的场景再度历历在目,他们一个个的,为了他,豺的腿,狼的爪……“我什么都做不好,他们都是为了我才成了这样,我……我是不是太丢您的脸了?”
他终于再次鼓起勇气睁开双眼,而伴随着视野的波动,身前的风景却又再次发生了改变。他越落越快,地面正向他急速扑来,他的五脏六腑在空气压强的碾压之下,几乎都要完全融化了。
但是,整个世界也已近在眼前,尽收眼底。
他看向海峡对面的一片大陆,河流的尽头,是繁忙的都市风光,无数身着各异服装的两脚兽于钢筋混凝土之间行色匆匆且面无表情,光怪陆离以外,一切的形色人事都在高楼大厦以及更高处的雾霾阴影之下显得如此黯淡无光,了无生机。
视野跨越重重海峡,进入群岛的世界。他看到了各种奇形怪状、闻所未闻的爬行动物,水波潺潺中悄然露出的鳞片脊背、盘旋于树冠之上的险恶目光、沙滩上缓步行进的巨大背甲,以及——主题公园中,那些来回踱步的巨型爬虫,背帆、巨爪、宽盾、尾刺……其中分明可见一道苍白的身影,于布满爪痕的高墙之下彳亍,而她的妹妹,正横尸于她的脚下。
北方的海域上,巨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翻滚的乌云怒吼着,裹挟起无边的雷霆电闪,连带着诡异的阴影席卷向南——冰封的沿海崖岸之上,正孤独地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堡。
大陆的深处,透过无数坚硬的地层与岩石,暗潮汹涌的岩浆疯狂舔舐着周遭的一切,于岩浆中滋生的玄色藤蔓攀岩而上,并不时发出阴沉的怒吼。
大陆架的最北端向冰封的极地延伸出了半岛的一角,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冰原、被白雪覆盖的森林,广阔的蓝白色冰河,以及拔地而起的群山。群山之巅,他仿佛还看到了一片耀眼的金色,而当他执着地试图将视野挪近时,那片金光已然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惟有一片金色的、发着光与热的羽毛——他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它将他眼角残留的泪珠炙烤得滚烫。
他终于将视线投向南方,以翱翔之姿着眼于眼前最近的大洲——其中就包括最核心那片被称为“保护区”的动物世界。
江都城外的河畔港口火光骤起,小雌狼正在浴血奋战,面前紧密的犬族战旗如暗云一般遮天蔽日,一路蔓延至地平线的尽头;密林深处隐约可见的古老石质建筑内,瘫坐在座位上的红毛国君直面哄闹的朝堂无话可说,只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把左轮手枪;狼国北境王座厅,铁王座以自己的光芒投射天地,却鲜有人关注其身后的阴影,一对血红的双眸于其中悄然浮现,紧盯那触手可及的辉煌;凤鸣山上,矗立的丰碑已然斑驳,碑文却依然清晰可见:狼王梦,血狼冠;狮族大地,保卫者的旗帜之下,一股暗流正在蠢蠢欲动,向着最高的至尊伸出自己的魔爪,却又在成型的一刹那被一颗眼泪般透明的水滴击得粉碎……
“这就是我接下来将要应对的一切吗?”他咽下一口唾沫,嗫嚅着说道,“我的生命,就要伴随着这样的冲突迎来终点吗?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应该是我……”
不,这并不代表这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父亲的回答让他几乎彻底崩溃。
“那我该怎么办?!”就连他自己都能已经觉察得到自己的歇斯底里了,“跟着狼女王走?跟着老漂亮笑?还是一直在这里坠落、坠落、再坠落,直到被自己活活折磨死?讲真的,我还是宁愿自己就这样一直掉下去摔死,再也不去想其他的东西了!”
你的自有属于你自己的路走,无需跟随别人。而现在,你也不要去想太多,只需——张开你的翅膀,飞翔。
“飞?”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半空中有些滑稽地挣扎起自己的手脚,“您觉得我这样,像是能飞起来的样子吗?拜托了老爹,我可不是您,没您那本事,不可能飞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