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来可惜,若是你那老不死的母亲当初没有蛊惑妖魅,阿克拉没准就能迎娶孤的姊姊,我们眼下也就本该是一家人了……”
却见洛戛的双眸以那对金橘瞳孔为中心,在不经意间迅速向外延展出万花筒般的金色纹路——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周身仿佛同样溢出了无形的气息,裹挟于他腐朽、窒息的话语之间,迅速加快着蠕动的速度。
眼睛是心灵的天窗,自然也能与心灵的力量紧密贴合,并通过催眠的术式向外施加蛊惑。从而达到操控他人意识的效果——这是他年轻时便已熟练的技能,手段早已烂熟于心,且发动的途径又格外隐蔽,以至于周遭围观的诸位元首竟无一人察觉,只是单纯觉得老狼王是以自己长辈的身份,对年轻小雌狼施加普通的说教罢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紫葡萄正在急速收缩的瞳孔——她从未见识过老洛戛如此卑劣的手段,提防与准备更是无从说起,仅仅是被对方的动作吸引着走了半分神,黑暗的气息便已趁机悄然伸出了触手,将她周遭的空间、时间甚至是自主意识悄然吞噬,直拖拽向黑暗的深渊。
“不过似乎现在也不迟。孤倒是有个不成器的私生子,若是两家联姻,再铸狼国一统,岂不美哉……”
洛戛的嘴角却忽的浮现出了一丝表情,那是与感情无关的,极为稀薄的冷笑。余声回荡,音符自四面八方向紫葡萄禁锢而来——她只觉一双双无形的黑手凭空出现,捂住了自己的嘴,遮住了自己的眼,扼住了自己的喉。她无力挣扎,无法呼救,只能任凭它们将自己吞没,世界也随即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
然后——
她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一股炽烈的紫色光柱登时穿膛而过——那正是之前她佩戴项链时,作为挂坠的魔狼石英所在的位置,恰好紧贴在心脏的部位。
尽管此时此刻,那个位置已然空无一物,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它的余温,甚至是依稀听见兄长的声音。
“不,你错了,洛戛。”她只觉前所未有的勇气鼓动着自己,剧烈收缩的瞳孔也一瞬间恢复了正常。紧跟兄长的声音,她一字一顿,说出了帕雅丁一族绵延数百年的箴言——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言毕之时,缠绕在她身体与内心深处的那些无形触手登时粉碎。
“哦?”洛戛后退了两步,愤怒、郁闷而又有些困惑地望向她,好奇着为何自己如此近距离的催眠与蛊惑竟没能奏效。方才的精神交锋中,几乎是在触碰到她灵魂的一瞬间,他似乎是有些失了神。
“魔狼的意志只会属于真正的狼王。”虽然她的脑袋依旧低垂,但在场的诸位,无论是胡狼、鬣狗、豺还是狮子与老虎,都能远远地感受到她那压抑满腔的愤怒,“洛戛,非要我说实话吗?父王与兄长带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抚慰民心,你所追求的只是铁血手腕、穷兵黩武——是的,你的统治虽然可能会取得暂时的胜利,但终究不会长久,因为被压迫的人民必然会奋起反抗,即便是以卵击石,也会前仆后继,一波接着一波,直至最终推翻你的统治!这就是你与我信念的区别,也是你绝对无法获得魔狼意志承认的真正原因!”
刹那间,洛戛的瞳孔也开始了急剧收缩——他分明看到了,也似乎是只有他看到了,在小雌狼那纤细、娇小的躯体背后,竟悄然浮现出了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狼形倒影,虽是转瞬即逝,可轮廓乃至细节却均可一览无疑:透明的水晶质地遍及周身,又如一轮残月般虎踞龙盘,蓄势待发,电光火石之际,狭长的双眼闪过一丝幽暗的紫光——
阿克拉和江浪?
不,这分明是——古老的魔狼纹章,魔狼君黑桑跨越千万年岁月,延绵至今的意志。
拜托,有没有搞错,阿克拉甚至是少狼主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这种小姑娘,也能得到往昔魔狼君的认可……
但他到底还是洛戛,统领狼国北境的一代枭雄。在魔狼纹章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也立刻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又是这套说辞,拜托,你们倒是有点新意呀。从你的父亲、兄长再到你……呵呵,真不愧是一家子狼……不过很可惜,光靠耍嘴皮子是成不了事的,反倒是那些家伙们一个个的全都走光了,孤却依旧还是活得好好的……”
老洛戛顿了顿,随即狠狠道:“不过很快,你就该知道究竟是谁对谁错了……强者创造历史,庸者繁衍种群,这是历史的必然。强者追求的是被这个世界记住名字,万古流芳。而庸者追求的是原始动物一般的延续基因,苟延残喘。只有在强者的统治下,上层与下层方能合理运作,各得其所,若是让一群庸者说了算,国家岂不是得翻了天?孤是真不理解你们这帮虚伪的家伙,怎么就……”
砰!门前剧烈的碰撞声打断了洛戛的发言,众人的注意也随之迅速转移,将视线一齐投向前殿——
议事厅的大门已然洞开,两名持剑卫戍的黑豹武士有些踉跄地倒退了进来,“放肆,这里是诸位陛下元首与会的地方,岂是小小志愿军可以擅闯的,还不速速……嗷——”话音未落,伴随着两声惨叫,两只黑豹被一前一后被扔飞出去,议事厅门户随即洞开。
直到这时,大家方能看到眼前来客——闯进来的是一只斑斓猛虎,站立于门前的他有如黑塔一般壮硕,身着志愿军的灰色衣袍,他没有携带武器,只是在小树干般粗细的右小臂上系着几圈链锁,顾盼之际极有威势,以至于全场都深深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同时觉察到了自他身上散发的一股浓烈酒气。胡狼可汗、熊王范与豺酋纷纷按剑而跽,狮中之王更是拍案而起,厉声质问道:“来者何人?安敢擅闯会议?”
“在下不才,无名小卒而已。”猛虎斜着眼睥睨周身一圈,随即大踏步穿过厅堂,以蔑视在场所有元首大人们的傲然姿态闯到了圆桌之前,“只是有些事情,想替朋友讨个说法。”言罢,他抬起双臂,在胸前以左掌包裹住右拳,表面上看去好像是在拱手行礼,实则却将骨节揉捏出嘎嘣嘎嘣的清脆声响,比起问好,似乎更像是在向诸位大人们示威。
“朋友?哪个朋……”恩格拉拉里克方欲继续询问,却又被门前又一阵喊叫打断——“啊,啊哈,还是来晚了一步……大叔您别太激动啊,不至于闹到这里……”
抬眼间,却见漂亮男孩正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紧追着跟过来的,而脚边的门槛上则趴着几乎瘫软成烂泥的剑齿虎,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汗珠滚满了涨得通红的脸颊。
“不过……话说回来,大叔您跑的还挺快,差点……差点没给我追死……”大漂亮可算是喘匀了气,他锤了锤有些酸软的后腰,一瘸一拐地挪进了大厅。
“三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狮中之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漂亮男孩,“你不是应该守在东部边疆区吗,什么时候偷摸着溜出来了?”
“啊哈老爹老爹,这个过会儿再说,先来介绍下……”漂亮男孩尴尬地咧了咧嘴,同时一把提溜起了一旁门槛上的剑齿虎,“这是我新交的哥们儿,他们都叫他剑齿虎……老弟,这是我爹,人称狮中之王,嗯,之前跟你介绍过,他老人家,那可真是——英明神武尧天舜日爱民如子爱国如家勤政修明事必躬亲……”
“得了得了,现在可不是拍马屁的时候。”老狮王狠狠瞪了眼大漂亮,“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那这位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又是你在外面惹是生非了?”说罢,他指了指眼前那只壮硕的雄虎。
漂亮男孩方欲继续解释,却见雄虎忽然抬起右臂示意打住,“我来说吧,小殿下。”他的目光绕过狮中之王,一一扫过圆桌旁的豺酋、熊王与老蜜獾,最终定格在了——正对面的虎王谢利可汗身上。
“可汗大人,在下伟伦,有要事请教。”老虎拱手行了礼,“听闻此次江都的行动,可汗大人曾许诺小豺王殿下预备船只,以供远征部队撤退,却最终失言,并未派遣船队前往江都港口接应,不知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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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在十几分钟前,他们仨还在酒馆二楼的长桌厅内觥筹相错。伟伦那两个不胜酒力的部下早已喝趴了睡死过去,剑齿虎在勉强干完第二杯酒后也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偷溜了号,只剩下伟伦和漂亮男孩这二位,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个旗鼓相当;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喝空的木杯便已在桌面堆成了小山。两位的壮举自是吸引了一众无所事事的食客,在一旁围看他俩的观众比先前野猪闹事时候还要多,甚至都已经有人在私下里开了赌局,为这一狮一虎分别下起了注。
漂亮男孩到底是年轻了一点,酒力略逊一筹,十几杯麦酒下肚,对面的伟伦脸不红心不跳,依旧是轻描淡写、谈笑风生,仿佛是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而漂亮男孩则已有些左右摇晃,站立不稳,隐约可见几分醉意了。虽是败相已现,可大漂亮却毫不在乎;他本就性情豪爽,酷爱交往天下友人,可惜在狮族身为王族贵胄,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心中未免有些失落;然而此次瞒着老爹出来闯荡,不仅收了个剑齿虎当小弟,还凭着自己的酒量本事结交了伟伦这样的好汉,实是高兴至极,哪有心思计较这些呀!
人一喝多了就容易上头,口无遮拦地乱跑火车,动物也不例外。眼下,漂亮男孩竟然扶着桌子,开始吐槽起了自己的父亲,从父王对自己的苛刻要求,再到打发他到东部边境镇守国门,以及天天给父王打小报告的迂腐部曲们,弄得他偶尔像这样跑出来玩一趟都得提心吊胆的……说到后来,他干脆彻底敞开心扉,把此次偷摸着溜出来参与的江都之行也都前前后后的说了个痛快,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种种倒霉、吃瘪的丑事,更无文饰遮掩,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最后那场惊心动魄的港口突围一战。
伟伦本来倒也饶有兴趣地听着大漂亮如说评书般手脚并用地讲解那一晚的激烈战斗,谁知在听到小豺王被放鸽子那段时,放逐者却忽的皱起了眉头,“等一下,你说我们虎族也有参与行动,但最后却失了约?狼女王一行远征遇险几乎全灭的消息我确实略有耳闻,犬族那边的情报早就流传过来了,可关于具体细节就不怎么详细了。你说的是真的吗?”
“大叔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也不是官方层面的约定,纯属是你们的谢利老大给小豺王私下里打的空头支票罢了。”漂亮男孩又喝干了半杯麦酒,正咂巴着嘴吐出自己浮肿的舌头,“方才听那两位虎兄弟所说,伟伦大叔也曾受到过谢利的不公正对待?嗨,这混球可真不是个东西,要是有机会当面质问他,小爷我必然狠狠揪着他的脖子,就这么一下一下的好好拿捏一番……”正说着,他竟然将酒杯扔飞到一旁,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始了无能狂怒似的打拳。
激烈对空输出的漂亮男孩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伟伦在不觉间已然放下酒杯,眉间纹路锁得愈发紧了,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半晌,放逐者忽的站起了身,“小殿下,你真的想要去找可汗大人讨个说法吗?”伟伦的话语异常坚定,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啊,是啊。”漂亮男孩酒劲正上头,根本无瑕顾及考虑到别的七七八八,便不加思考便脱口而出了。
“好。”伟伦突然低下了头,自阴沉的表情中悄然勾起了一丝冷笑,“那我们就——走吧!”话音刚落之时,残影尚且停留原地,可到了下一秒,老虎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中如一道闪电般掠过视野,自磨洋工一般于门口磨蹭的剑齿虎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众人面前。
漂亮男孩一惊,入肚麦酒大半化作冷汗纷纷流出,顿时醉意全无。他赶忙冲到长厅尽头的窗台向大街上看去,却见伟伦已然夺门而出,逆着人流朝内城的方向一路绝尘而去了。
“完蛋,他不会真的要强闯救亡议会去找谢利讨说法吧!”又是嘴欠惹的祸,漂亮男孩恨不得当场扇自己几个大耳巴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拉上吓得瘫软在旁的剑齿虎一道,紧跟着冲上了商业街连接杜巴堡的主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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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先前紫葡萄矛头直指老洛戛时类似,此时此刻,在场所有大佬再次将目光一齐投向了落座于圆桌最里侧的谢利可汗。胡狼和狐后屏息凝神,豹女王脸色煞白;洛戛也不再与紫葡萄争辩,而是饶有兴趣地斜靠在一旁的屏风前,好像很是期待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鬣狗女王桑琪则是躲在一旁发出幸灾乐祸的嘻嘻声,似乎是并不在意眼前这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再看向伟伦所面对的虎王,他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当事者该有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依旧稳坐如山,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淡定点,放逐者老弟,你已经僭越太多了。”对于眼前的伟伦,可汗有些嗤之以鼻,他甚至都懒得替自己争辩,只是悠闲地以双臂抱胸,身体向后倾斜靠住椅背,“我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虎族的利益服务……呵呵,好多年不见了,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一点都没变?呵要是伟伦也能对他说出同样的话就好了。十五年前,初登王位的谢利那时还是个身高体壮、面容修整,精神焕发的精壮雄虎,同时也是伟伦所敬重、尊爱的领袖;可是眼下,年近五十的谢利早已萎靡了,如铁丝般杂乱的胡须随意包裹着双下巴,腰围变得和身高同样惊人,突出的便便大腹让他的身形甚至比旁边年长十岁的狮中之王看起来还要更显佝偻,深陷于黑眼窝之下双眸也不再如曾经一般炯炯有神,反而是充斥着商贾之辈的狡黠与卑劣。可汗向来物欲旺盛,同时也很懂得享受,这一点他确实没有变……
他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了,伟伦有些痛心地想着,谢利如今终究只能是他的国君,而不再是昔日的朋友。
“虎族利益?可汗大人,请您告知在下,损害盟友的力量,寒了朋友的心,最终让自己在未来的危机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此就符合虎族的利益了吗?”他如此说道,恭谨中夹杂着愤怒,冰冷中裹挟着悲哀,“可汗大人,请给在下一个说法,难道在您看来,所谓的虎族利益,莫非就是正大光明的损人不利己吗?”
“盟友?朋友?伟伦老弟,忘记你是谁了吗?”谢利轻蔑地笑着,笑声虽有些刻意,可嘲讽意味拉满,“虎有什么朋友?狮子?豺狗?还是灰狼?可别了吧,猛虎向来独行,牛羊方才成群……哦,不过看起来你确实有朋友了,连狮族的小陛下都能拿你当哥们啊……呵呵,离开虎族十年的放逐者,真的还能再为虎族的利益服务吗?我这里可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伟伦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踌躇般的咬了咬牙,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汗此言差矣,在下考虑的是虎族的长远发展,至于这位小殿下,也是我……”
“呵呵得了吧,大围脖花了多少钱请你来这里恶心我啊?”谢利的尖酸发言打断了伟伦,“放逐者,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号,可你也只能是个放逐者,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会以情绪操纵自己的行动,难不成你敢说,长期沦落在外当佣兵的你,能比本王以及属下一众幕僚更懂得如何治国理政?别开玩笑了!趁着现在我的心情还算好,赶紧利索点滚出去,否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