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片草的海洋中央,她所立足的山丘宛如一座孤岛。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在萧瑟冷风的鼓动下,一人多高的长草连同她的衣摆一起随风摇曳,好似大海的波浪,直至视野的尽头——在那里,高耸的密林与灌木横贯于草海与天空之间的地平线上。天高云阔,阳光明媚,但是很可惜,再好的天气也无法像镜面一般,将她迷茫的心境映射得像蓝天白云一般清朗。
她不知道那片原始森林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亦不曾知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此时此刻,她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要朝向密林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下去——与其说是意识明确的选择,倒不如说是肉体机械的被动。
沿着山丘的缓坡而下,草海正式将她淹没于黄绿色的波浪深处。她的世界从方圆百里的平野顿时萎缩至周遭的几米见方,视觉、听觉乃至触觉逐一瓦解退却,没有人与她并行,没有人与她说笑,只有走动时裹挟的风会将草秆触发出抗议般的窃窃私语。空气中虽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但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却并不若这般美好,长草的颜色要比她想象的更为黯淡,并非夏夜里沾满露水的浓密碧绿,而是一片片濒临变黄的病怏怏的绿,满是秋季的肃杀之气,预示着凛冬的即将降临。或许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成褐色乃至黑色,直至最终不可挽回的死亡——正如这个世界一般。
她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许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时间的概念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淡化。身后的山丘依旧清晰可见,仿佛仍然触手可及,可天景却在不知不觉间持续着变化,太阳从头顶划过,落向西天的尽头。当她走到草海与密林的交接之地时,黄昏已在悄然中降临了。她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沿着灌木与树丛间隙的小径,继续向密林深处前行。
可不知为何,就在踏入密林的瞬间,周遭的节气竟肉眼可见地发生了改变——原先潮湿的泥泞覆满寒霜,龟裂的地缝为冰层笼罩,视野范围内原先属于夕阳的暖色调也随即转为黯淡、冷清的冬景。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她裸露着的手脚、小腿、双臂与脖颈,无一不清晰觉察着温度的变化。日暮已尽,夜晚来临,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本不该出现在她所处地域的极光眼下正笼罩着整片天空,从上方树荫的间隙处向她投以断续闪烁的光芒,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交相辉映,将茂密丛林渲染得仿若沉浸在水底的倒影,悄无声息地演奏着一曲独属于这无星之夜的咏叹调。
林间小道非常狭窄,几乎只能勉强容得下她独行,路面更是被细小沟渠来回切割,布满碎石与冰渣,不时还有从两侧垂挂下来的树杈与灌木阻碍前行。寂静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林叶窸窣抖动,除了自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其它生命的踪迹,极光过滤下的密林仿佛完全死透了一般,相随于身畔的唯有寒冷——空气中无形的冷刃深深刺痛着她的鼻腔与肺腑,令她每一轮的呼吸都堪称是一次折磨。她感觉到雪花在头顶发间凝结,不时抬起清除眼前障碍的手臂变得愈发僵硬,双脚更是早已在疼痛与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变得麻木,与地面的接触就像是在踩棉花,直到被锋利的冰棱划破脚心,她这才惊觉从伤口中渗出的并非鲜红的血,而是一丝丝缓慢凝固的的漆黑液体。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一面询问着自己,一面将受伤的右脚踩入树根旁的积雪,看着白雪逐渐洗净伤口附近的污渍,她迷茫的心绪却并未得到丝毫的缓解。全身疲惫而酸疼,残存的呼吸似有若无,头疼欲裂,视野愈发模糊,唯有胸腔内虚弱跃动的心跳提醒着自己的存活。为什么,为什么要一直坚持着走到这里,为了向谁证明自己吗?既然如此,那为何自己又偏偏孤身一人身处于此呢?她无法作答,只是本能地再次抬手摸向胸前那片依旧炽热的区域,试图去寻找说服自己的答案,却意外扑了个空。手掌紧贴空无一物的前胸,她愣了好半天方才想起——原先属于自己回忆的那些美好瞬间,终是已经永远逝去了。
她回首望向身后,来路深陷于死寂的黑暗深处,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折磨都已然成为了毫无意义的虚空。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她苦笑了着摇了摇头,重新转身对向了同样深邃且未知的去路。
头有多疼,手脚有多冰冷,这又怎样,这些能改变得了现状吗?走下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就让我像这样孤独地继续走下去吧,既然过往早已迷失,那么剩下的路就由我自己来走。
她继续向前迈步,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说来也怪,伴随着她步伐的加快,紧缚于周身的严寒纷纷开始了瓦解,手和脚都逐渐恢复了知觉,就连先前被寒冷深深刺痛的呼吸也变得愈发舒畅起来。她清晰觉察着身边环境的改变,发丝间融化的冰霜顺着耳畔滴答而下,脚下刺骨而坚硬的冰面重新变成松软潮湿的泥沙,酸疼的肌肉也不再痛苦,反倒是充斥着一丝莫名温暖的意蕴。当她又一次穿越阻碍道路的灌木后,视野忽的完全开朗了——密林与黑暗已经全部被抛之脑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欢快歌唱着流淌的小溪,在天边残月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片曼妙的银白。
她在河边蹲伏下来,用双手簇起溪水,捧至头顶后倾盆而下,冰凉的溪水冷却着她过度疲倦的身躯,也令麻木的精神稍觉振奋。又喝了几口水后,她抬眼望向溪流对面的更前方,那是一处她毫无印象的废墟——不,与其说是废墟,更像是充斥着古老时间残痕的遗迹。此地杂草丛生,低矮的石墙与断柱随处可见,碎砖与破瓦洒落一地,粗略呈现出遗迹原先大致的轮廓。更远方的地平线上,太阳尚未升起,深蓝色的天幕上依稀残存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将这处遗迹衬托得愈发清冷,仿佛是被整个世界完全遗忘,成为了时间之外留存至今的往事——正如她所失去的那些一样。
当她将视野向下平移时,原先无神的双瞳却瞬间紧缩了——在遗迹正前方的台阶上,分明矗立着一座石碑。其实与其说是石碑,倒不如说是一只被固定了身形的鸟,石柩般方正的身躯两旁延展出弓矢一般的双翼,犹如三叉戟般倒转着斜插于地面,显得与周遭破败的环境异常格格不入。这,这是……
正当此时,初生的太阳终于悠悠将光芒伸出了地平线,恰好自石碑背后完全延展出背景,令她的双眼视野陷入了瞬间的空白——她分明看见了,原先站立于远处的石碑,恍惚间突然变成了一道瘦削而挺立的背影,狼耳高耸,红色的围脖延伸着披肩,自右侧的肩头后随风飘扬。“……哥?”她有些失神地向前抬起了手,可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那身影却又再度转瞬即逝,重新恢复为朝阳之下熠熠生辉的石碑。
那些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却在她念念不舍的过程中永远逝去了。
她赶忙再次爬起,跌跌撞撞地迈步趟进溪水。万幸,溪水虽略显湍急,但最深处也不过舔舐到她的大腿,她很快来到了溪流的对岸,沿着石阶步步而上,踉跄着奔走而过的身影拂开铺满阶梯的灰尘。年华已从岁月的门前马不停蹄地掠过,如果世间一切美好都注定将会远离,那也请至少给予我怀念的勇气与拥抱的权利,好在我心底留下往昔的痕迹。
石碑正脏兮兮地站在石阶最高层静候她的光临,两侧门柱状废墟的间隙里漏下细碎的光线,柔柔照耀着正中央那块同样布满灰尘棱形核心,也同样笼罩在她焦虑的面容上。光与暗分明的界限横跨遗迹的上空,而她和石碑则面对面相视而立,对峙于石阶顶端的交叉领域。
果然,她没有看错……待抬手拂去石碑表面的尘埃后,她的心跳登时停滞了。石碑核心处,这模棱的外表,晶体的质地,近在咫尺的晶莹剔透,触手可及的冷冽锋芒,以及明亮光泽深处所反射的她的倒影——正是她所失去的那些美好。
无瑕胜玉美,至洁过冰清。
过往的时光有如奔流高速闪过脑海,一度停滞的心脏也重新像擂鼓般开始了急剧颤抖。她抬起右手,有些战战兢兢地用食指轻触石英表面。整个视野随即渗出了淡紫色的光芒,凝聚于那个泪滴状的透明水晶表面,它脱离了石碑的桎梏,缓缓悬浮起身后,最终停留在她平摊的掌心之上。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甚至连眨眨眼都难以达成,只是眼睁睁看着水晶在距离掌心十多厘米开外的半空中绽放着愈发耀眼的光芒,周围遗迹与杂草纷纷被染上紫色的光晕,就连初生的太阳也显得黯然失色。
然后——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击破的镜面,突然切割出无数道骇人的裂痕,黑暗的底色伴随着破碎的持续迅速拓展,疯狂鲸吞着她身边的一切事物。朝阳、天空、残星,遗迹、河流、土地……悉数消失。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脚下立足的空间也登时瓦解,耳畔掠起空气尖锐的嘶鸣,失去平衡的她顿时倾倒,坠落向无尽的深渊。她想要张嘴呼唤,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唯能用尽全力伸出双手,试图去抓住方才漂浮于身前,此刻却已伴随着坠落而愈发遥远的紫色魔石,然而即便是光芒,也在黑暗的深处渐行渐远,终将消散……
……
她从黑暗中惊醒。
眼前仍旧飞舞着各色的光团,但周遭的环境却已在视野中缓缓定型,并逐渐浮现出该有的模糊轮廓。直到雕着蔷薇的床柱以及头顶的天鹅绒顶篷映入眼帘,她方才惊觉先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纯黑的噩梦。
行军帐里很暖和,厚重的毛毯紧裹身躯,鹅毛枕依旧柔顺地紧贴后脑,然而她却是如此虚脱,甚至就连抬手掀开毛毯的动作都能惹起袭向四肢百骸的酸疼,头晕眼花,光秃的墙和黑暗的阴影在周遭旋转。我还在发烧吗?捂住微微发烫的额头,她有些费劲地坐直起身子。整个身体都仿佛变迟钝了,唯有眼角囤积的潮湿未有过多的停留,便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沿脸颊流淌而下。
她环顾四周,因为是随军征伐时的临时住处,故而帐内的陈设显得十分简单。带窗幔的的鹅毛床、随意放置少量化妆品的桌台、修着金边的镜子、壁橱与衣箱,以及墙壁上所悬挂的地图……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待稍稍恢复了些许体力后,她缓缓拉开床幔,将冰凉的双脚探进床边的毛绒拖鞋内。然而在右脚踩下去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待抬腿查看时,却赫然发现脚心多了道浅浅的伤口,有如弯月般横卧足弓之下,依稀残存着淡淡的血痕。
这是在哪里弄伤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它?她只觉背心有些微微汗湿,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爬上心头。
在将脚重新塞回拖鞋后,她又注意到了梳妆镜对面的自己。额前刘海早已被汗水打湿,散乱的长发从两侧肩头滑落,紫色的双眸依旧深邃而炯炯,却饱含倦意,苍白的脸颊上更是留下了醒目的泪痕。真是个狼狈的女王啊……
“没有你,我又变成一个爱哭的小女孩了呢……”她喃喃自语般苦笑着抬手抹去泪痕,同时伸手摇亮案上的油灯,温和的柔光随即将她身边渲染出一抹淡淡的黄,同时照亮了悬挂在不远处墙壁上的地图——以维迦主峰为中心,敌我势力营垒分明,红蓝线条犬牙交错。讲真的,相比眼下更为恶劣的战局,她倒是更愿意回到先前的噩梦里,毕竟现实可比梦境残酷多了。
情况已经到了不能再烂的地步——由于老洛戛方面的不战而退,灰狼军完全失去了可以倚仗的后援,不仅她所在的主力部队与格林的辎重部队被完全断绝联系,蜂拥而至的犬族后续兵力更是已将维迦战场包围的有如铁桶一般,根据洛波侦察部队提供的报告,敌军的总兵力至少是她这边的五六倍,而维迦以北的犬族江都战区还盘踞着更多尚未调动的精锐部队,随时可以南下加入战局。大漂亮和红桃心等盟友的援军想必也已就位,但远道而来的他们究竟能带来多少兵力她心里也是有个大概数的,再加上包围圈内外交通联系断绝,要想强行冲破敌军封锁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若是坚守营垒以守为攻从而逐步消耗敌军锐气倒还有一线生机,怎奈此次攻势过于仓促,随军的给养粮草近乎告罄,根本无法支持长期困守的战略目的,尽管她已经下令严格分配食物,但终归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在昨天,全军已然宣告断炊,面对一众面黄肌瘦的抗议将士,她只能硬撑着头皮给他们画了一个虚空的大饼——“大家不要慌,我已经联络到了格林以及狮族友军,补给和增援眉头就该到了,大家请务必要相信我!”
虽然暂时处理掉了燃眉之急,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她将自己全部的成败命运,变成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终极倒计时,但她已经别无选择。
眼下约定的时限所剩无几,全军崩溃似乎已经近在咫尺。她不禁又想起了两年前凤鸣山之战,同样的身陷重围,同样的粮草殆尽,同样的士气低落……她在全军覆没的前夕被兄长托付给了最后撤离战场的若尔盖部曲,故而未能亲眼见证那场狼国历史上最惨烈的崩溃,可命运终有定数,或许这次的劫难,正是上天对她当年离开兄长的背叛所做出的惩罚……
帐外忽起的守夜士兵打更声将她再次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油灯旁嘀嗒作响的时针悄无声息地转至凌晨四点,天就要亮了,她又该怎么去面对那些跟随自己至今的部众们?他们是伤心难过?是失望至极?是破口大骂?甚至是群起兵变,将她绑了带去找敌军换取回家的条件?她不敢想象。或许就在此时,早已有士卒正预备着磨刀霍霍,只待约定的时间一过,便要向她施展愤怒的焰火……
等一下……与打更声一起传入帐内的确实有其他的动静,却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叫骂、哀嚎,反倒是成片的欢呼雀跃,甚至还有嘹亮而愉悦的歌声,根本不像是一支饿着肚子的军队。
这,这怎么可能啊,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强打着精神勉强站起了身,酥软的腿脚仍在发麻发颤。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整换服饰了,她摸索着拽起长及下膝的风衣披盖在肩,包裹住睡裙与单薄的身躯,便即伸手推开了帐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