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宫廷政变的第一滴血正式上演之际,绝大多数没能及时跑出宫门的大臣都很自觉地选择了置身事外,毕竟作为波涛汹涌中载沉载浮的渺小树叶,势单力孤、根基浅薄的他们可根本没有选择是否加入这场权力游戏的资格。在短暂冲突爆发的同时,手无寸铁的他们要么抱团蜷缩在两侧的墙角边瑟瑟发抖,要么到处寻找石柱或者台阶等遮挡物作为避身的掩体,但无论选择如何,结局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干净利索扫荡完毫无悬念可言的战斗后,四散开来的王都守备军仿佛变成了一群屠夫兼职的牧民,以手中的武器驱使着大臣们起身、迈步,直至从各个角落重新汇集到王座正前方的中央区域内跪好,个别上了年纪的脚步稍有拖延,便会被缺乏耐心的士兵直接以长矛穿胸而过,不过片刻工夫,红毯两侧的宽阔空间内又已经凭空增加了十来具尸体。
上百声低鸣在大厅内此起彼伏,脚步声、武器敲击声以及数不清的哀嚎,回响在大理石板和石柱之间,令人不安、戾气横生,有如蜂窝炸开前的预兆性轰鸣。刺头军的士兵们或癫狂,或亢奋,仿佛化身为参与腐尸盛宴的群鸦,而作为刀俎之下的鱼肉,昔日里趾高气昂的诸位贵族大人们在历经一系列的粗暴待遇后,早已失去了该有的伟岸之像,被趁乱剥夺绝大多数的首饰与长袍的他们就这么维持着赤身半裸的屈辱状态,斑驳的皮毛之下要么肥胖软弱,要么干瘦得像根陈年竹竿,脸上则挂有清晰的泪痕与新留下的伤痕——这场短暂的政变在事实上已经提前结束了,最终胜负结果自是一目了然,眼下所持续的,不过只是这具名为“绝望”的尸骸所必然经历的腐烂阶段罢了。
天罚是最后一个被推搡进来的,在以匕首挟持着他走进由周围血淋淋长矛组成的包围圈后,吉吉将军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赏了一脚,任由他狼狈摔倒在莫格里的面前。下巴屈辱磕着地面的瞬间,天罚又不由得再次联想到了昨天早上在大殿前惨遭抓捕的场景,背刺自己的罪魁祸首同样是这个该死的吉吉,颠沛流离着绕上一个大圈以后,自己的世界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再回想起自己先前向莫格里保证的那句“从零开始”,真有点一语成谶的味道了……
“好一个‘倾听我言,见证我心,今时如此,余生皆然’啊,吉吉。”在拼命以无力的手臂勉强支撑起身体后,咬牙切齿的天罚恨恨说道,“这就是您所谓的‘为心目中最崇高的信仰而战’,这就是‘以正义之名,绝不背叛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呵呵,能栽在你这种小人手上两次,也算是我瞎了眼呀……”
“啊哈,我也没说错什么呀,天罚将军。”吉吉根本就不屑于浪费眼力去跟自己脚下的败者争吵,此刻他正全神贯注于把玩掌心的匕首,以一根手指驱使其原地打转,“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信仰?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肯定各有各的说法,不过我嘛,就是一个粗鄙之人,目光短浅得很,只能遵循些最底层贱民该有的实用主义准则咯。”当匕首最终缓慢停止时,刀尖恰好对准的是正前方的剑齿虎,吉吉故作惋惜地耸了耸肩说道:“唉,看吧,就连它的态度都一样呢——谁付钱,咱们就听谁的话。”
“付钱?我呸!”声音来自天罚身后,那只侧躺在莫格里怀里的山魈大白牙,因为遭到刺头军连续的殴打,他的脸被打得乱七八糟,鼻子肿胀,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即便如此,他仍坚持着将后脑勉强抬离莫格里的膝枕,用尽全力怒吼道:“大王难道没事先给你好处吗?别忘了,俺可是亲手将一整袋金子送到你宅里,一整袋金子呀!当时在收下金子后,喜笑颜开地当场发誓永远效忠大王的不是你吉吉吗?”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因愤怒而猛烈颤抖,致使鲜血更加汹涌地溢出也依旧浑然不觉,“如此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你,你……你对得起先君英雄王的栽培与提拔吗?你对得起大王的器重与信任吗?!”
“啊呀呀,冷静点啊山魈兄弟。大王花钱收买臣属,这种事可一点都不荣誉,你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众口无遮拦地全抖了个干净,对咱们的大王也实在是太残忍了,不信你瞧瞧。”在得意欣赏一番莫格里如鲠在喉的愤慨神情后,吉吉微笑着继续表示:“不过嘛,即便你们是收买了总指挥吉吉将军,也不代表着收服了整个王都守备军呀,你们想想,刺头军上下那么多士兵、干部,光我一个人说了算压根不管用,我还得去上下打点一番。作为日常工作以外的任务,参与行动的战士们每人至少得值一个金币吧,然后是中层的士官,他们肩负着直接对接底层传递命令的职责,价位差不多该有普通士兵的三倍,士官之上还有伍长,再往上是各街道的连长……没完呢,还得考虑其他知情人士的封口费、为死伤者提供的抚恤金、行动顺利告终后预备的奖金……这一来二去,大王您给的那点赏赐可真就太不够意思了。”
“因为嫌钱少,所以你就去找了金猊大人,主动把自己掌控的战力与身份当做商品,连带着自己良心一并贱价出卖了,是么?”莫格里叹了口气,“在找到新买家以后,反过来把本王的信任当成了利用的资本,里应外合,以便将本王算计着一网打尽……必须得承认,低估你的胃口属于本王有失考量,可你那完全超越下限的羞耻心,真就不是任何正常人能考虑得到的范畴了。”他相当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败北,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茫然无助地把话说完,神情宛若寒风凛冽过的枯萎花蕊。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这是大王您最大的破绽所在,如果真以为一时的恩惠就能收买人心,那这个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背叛了。”声音来自包围圈外,伴随着一众长矛集体向两侧退开,手拄权杖的金猊以沉稳的步调冷笑着重新踏入天罚的视野,“用人就要投其所好,毕竟明眼人总是会自觉站到自己心目中的胜者一方,所谓的高官厚禄不过只是辅助的手段罢了。另外需要纠正一下,与大王您的想法恰恰相反,并非吉吉将军联络的臣下,而是咱家主动出面联络上的吉吉,具体对上头的时间嘛,可能也就比大王您把钱托付到大白牙手上稍微晚一点……换而言之,在你们登门拜访吉吉将军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决定好自己效忠的阵营了呢。”
“什么……”此言一出,莫格里的悲怆又迅速被震惊所取代,“这怎么可能……难不成,是有人泄露了情报?大白牙,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我……”
“不不不,不怪他。”在提前打断大白牙的自我辩护后,金猊举起权杖隔空指了指莫格里,一脸戏谑地宣布道:“准确来说,真正将情报泄露出去的,正是大王您呀。”
“我?”
别说莫格里,就连天罚也同样因困惑而皱紧了眉头。尽管必须要承认,莫格里在大局观上的规划确实略显经验不足,总是习惯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去思考,从而忽略了潜在的变数与意外,与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谋家相比自是相去甚远,不过就昨晚会面后的第一印象以及今早朝会的提前布置情况来看,年轻的班达罗格之主在局部细节上的考量还是很值得信赖的,不说确保万无一失,倒也不至于在关键问题上因疏忽而掉链子,至少绝不会粗心到将重要情报泄露而自己却浑然不觉。既然如此,那又究竟为何……
对于身陷重围的将死之人,金猊大人似乎也觉得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伴随着得意洋洋的轻声哼笑,老金丝猴的左手伸向自己的喉咙,先掀起金丝外衣领口的纽扣,然后绕到脖颈后方摸索着解开了什么东西,最后将金红色飘带连带着隐藏于其下的事物一并拽出,高高举起——镀着暗红色光泽的铜制锁链,棱线分明的三角形红色宝石,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莫格里的那条吗……天罚本能瞥向了莫格里脖颈上依稀可见的浅色痕迹,这才突然想起他早就在先前揭除所有伪装的同时,便已经将项链一并扔飞了,如此说来,金猊大人手中所展示的这件,是与莫格里那条项链完全一模一样的孪生品——或者是赝品?
“大王宽宏大量,请原谅咱家的有所保留。”在旋着手臂令全场目光将红金项链看个明白后,金猊大人这才慢悠悠地揭晓了答案:“质地纯粹的宝石‘绯金’——这是在三百年前,由金丝猴一族的先民们最早定下的名号。它本作为传家宝束之高阁,直到大约一百多年前,某位睿智的先祖意外注意到了它作为魔道载具的资质,于是重金邀请多位术士与手艺人对其进行加工,最终将其改造为两枚截然相同的项链挂坠;虽然在明面上已经完全分离,可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它们之间却依旧维系着某种颇为诡异的共鸣,即便相隔天涯海角,也能在第一时间及时传递或接收到彼此所在环境的回馈,例如魔法反应,又或者是,特定的声线……”
“所以只要掌握了一颗魔道之石,你便能顺利窃听到另一颗魔石在王宫内接收到的情报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身为佩戴者的路易王所参与的一切对话,可由于不知晓其中的奥义,他却无法反过来窃取你这边的任何信息……我说的没错吧?”恍然大悟的天罚率先得出了结论,“这么多年来,你都一直在秘密监听他的一举一动,以便对一切不利于自己的谋划做出提前的部署与应对……啧啧啧,恶心油腻至极,我简直都不知道是该夸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密切关注青少年朋友的身心健康问题,还是该骂你是个偷窥隐私、毫无下限的变态老登了……”
“再次恳求大王的谅解,咱家对大王隐瞒在先确属无奈,毕竟有先王嘱托在身,臣下必须要确保整个国家的政局稳定,绝不能脱离现有的正轨。”收起魔道之石后,双手拄杖的金猊又一次向莫格里假惺惺地俯首行礼,完全无视了一旁天罚的犀利吐槽,“大王毕竟年幼无知,外加心慈手软,不知世间人心黑暗、处处险恶,为避免大王受到虚伪小人的蛊惑与渗透,臣下不得不兵行险着出此下策,以便随时掌握大王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希望大王可以理解咱家的良苦用心。”
“呵呵,好一个良苦用心,我算是彻底领教到金猊大人您的忠诚了……”以眼神目视一圈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后,莫格里忽的叹了口气,随即稍显疲倦地摇了摇头,“棋差一着,自然无话可说,别再多费唇舌了,快点动手吧——杀了本王,来让班达尔·洛格的全体子民好好领教下,伟大的金猊大人到底是用何种手段报效当年英雄王知遇之恩的,也好让全天下人看清楚,弑君篡位的金丝猴权臣究竟怀揣着一颗怎样的赤胆忠心!”
“就是啊,大王您不用怕,金猊这老贼伤不了您,他没这个胆量!”方才被吉吉怼得哑火的大白牙这下又来劲了,他挣扎挥舞双臂的同时大声吼道:“没有大王的号召,班达尔·洛格的数十万子民谁愿意屈膝臣服于一个篡夺者?别忘了,大家效忠的是先君英雄王,是大王,不是什么狗屁金猊大人!你永远也休想得到广大自由民的拥护与认可!”
这串畅快淋漓的怒斥的确骂得大快人心,也无疑证明了证明了大白牙的忠诚与勇气,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一腔热血的勇气不仅无法改变任何现实,甚至还极有可能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金猊大人既然胆敢走到如此地步,也必然意味着他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做好了备案,甚至包括最坏的那种——只可惜当天罚终于领悟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你说得对,班达尔·洛格的自由民们绝不会承认弑君自立的篡位者,咱家哪怕是有着先君英雄王托孤之命,也断不可行出如此忤逆之举,可……”在大大方方承认完毕后,金猊大人突然沉下了面容,蠕动的嘴唇在半晌之间一度令人以为他就要无计可施了,直到——猛然上扬的嘴角,在阴影之中划出了更诡异的弧度,“……假如说,等今天的一切都结束以后,咱家对外宣布的是——保护区使者勾结我族内部卖主求荣的败类,阴谋借由今天的朝会发动政变,屠杀群臣、挟持大王,妄图对班达罗格的领导核心实行斩首计划,从而令整个班达尔·洛格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由此方便召唤近在咫尺的狮狼联军趁虚而入,颠覆社稷、灭我族群,彻底摧毁英雄王遗留下来的基业……金猊大人与吉吉将军费尽千辛万苦,联手将朝堂之上的祸乱分子尽数剿灭,结局却已然无可挽回,保护区扶持下的反叛者不仅致使无数忠于祖国的无辜臣子血洒当场,更以残忍的手段毒害了我们万众敬仰的领袖——路易王陛下他,身受重创,经全力抢救无效,英年早逝,呜呼哀哉,举国痛哭……”
“你?!难不成你还想向大众隐瞒真相?!”莫格里看起来依旧尝试着维持自己的严厉,但声调却不知不觉间完全背叛了他,字词经由唇齿涌出来后已经变成了尖叫。
“还是得感谢大王您啊,假如没有大王您提前的布置安排,要想在朝堂上顺利汇聚这么多适合充当叛军的反对派,咱家恐怕还真得多花上不少的心思,包括那些大猩猩也是一样呢。”金猊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莫格里逐渐被愤怒与绝望淹没的全过程,“大王您可真是太客气了,知道咱家长久以来一直致力于讨好那些绝对忠于先君英雄王的禁卫军部曲,却始终徒劳无获,于是为了消除一切可能搅乱现状的不稳定因素,便将他们连带着更多潜在的目击者一并全挡在宫门外面了,好一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哦,抱歉了,咱家没什么文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大王,反正意思到了就行,大王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也不会计较这些旁枝末节吧。众所周知,在保守秘密这方面,没有谁比死者更值得信赖了,所以大王如若不信,不妨可跟咱家现场打个赌——您觉得当宫门重新打开以后,班达罗格的子民们是会相信德高望重的托孤老臣呢,还是会相信保护区使者与那些反叛者们千疮百孔的冰冷遗骸呢?”
尽管已隐约提前感知到这最坏结果的可能性,可真当谜底揭晓之际,剑齿虎却完全没有任何未卜先知的庆幸,反倒是莫名心生出了压倒性的恐惧,以至于从脚尖到后背甚至连脖颈都全部泛起了鸡皮疙瘩,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这种反应的缘由究竟是畏怯还是愤怒,但比起这,他还是更关心身旁莫格里的状态——年轻的班达罗格之主正如横遭心绞一般紧攥着心窝,经由喘息般的良久挣扎,最后从莫格里口中缓缓挤出来的,是将情绪压抑到极限的低沉声线:“别说蠢话了,就算事态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发展,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没有先父余存的威望与本王的继承者身份,德不配位的你当真有充足的信心确保控制住全局?更何况你可别忘了,保护区的上万救亡联军此刻正横贯塔卡尔外围,一旦狼女王以及小狮王派来的使者遭遇不测,他们又怎会善罢甘休?全面开战满足了你自己对权力的一己私欲,可为此买单的又该是谁?最终因战乱而家破人亡、哀鸿遍野的,难道不都是应该由你守护的子民吗?如此的荒诞残酷,你还配自称为统治者吗?!”
“什么叫‘应该由我守护的子民’?真正的统治者怎么可能在乎这种无聊的话题?”金猊在维持油腻微笑的同时轻松说出着极为恐怖的内容,“作为统治之下的子民,只需要乖乖充当能被任意支配的存在就可以了,而身为支配一切的统治者,要考虑的可就太多了,至于自己统治下的到底是活物还是尸体,那就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和谐的土地,安静的子民,这才是从古至今最为极致的统治之道,难道不是吗?况且大王您也别忘了,您所说的一切前提都建立在‘一旦开战我们必然战败’这一想当然的结论上,大王您真就对我族的前景呈如此悲观的态度吗?”
“没信心是不应该,可也总归好过自信了过头。”莫格里以告诫般的口吻提出反驳,“班达尔·洛格尚未从过去几年的战败中缓过劲来,再加上背井离乡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究竟还有多少人力和物力能够动用,想必金猊大人您要比我更清楚。什么老头、孤儿、樵夫、市民以及打蛇的血魅子凑一起,给点面子,我也顶多说能凑上三五万,这还是完全不考虑装备和后勤粮草的情况下,真要打起来估计至少有一半得自己削木棍拄着当武器,另一半可能有机会分到破旧的石刀铜剑,代价却是穿不上鞋子和头盔,比抱团迁徙的难民丐帮更装备精良、比老母鸡羽翼下的鸡仔子们更军容齐整,开战后两军对垒相互摆开,倘若能让对面的狮狼联军活活笑死,我们还真挺有机会兵不血刃重夺常洛。”
“而你们要面对的是什么呢?”天罚也紧跟着说道,“狼国首当其冲,不算那些小家族,光古戛纳、帕雅丁、极地这三个王族加一起就能凑出六万以上的常规军了,清一色武装到牙齿的钢铁雄师,由众多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沙场宿将率领;狮族方面有储君漂亮男孩坐镇东大门,坏男孩军团堪称克鲁格狮精锐中的精锐,其背后有整个狮族的军事武装力量作为后盾;更别提还有野犬、豺族、狐族等国的远征军,一旦爆发战端,他们也绝对会无条件站到你们的对立面。无论是看质量还是看数量,班达尔·洛格都绝无可能与整个保护区为敌,所以凭什么来支持这无理由的自信?是凭在常洛城下乌合之众们溃不成军的精彩表现,还是凭借金猊大人您自己单方面的嘴硬?”
“如果光看纸面数字就能决定一切的成败,那为什么不让老迈、迂腐的数学家们来统治全世界呢?”伴随着油腻嘴唇向上折叠至极限,金猊像是要忍住哄笑般拖延出浓厚的痰音,“更何况——谁说我们必然孤军奋战了。大王您说的还真没错,在保护区里,仇视着我们的敌人确实不少,但总归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朋友的,毕竟保护区那么大,对柳瓦夫人亦或是对大围脖、狼女王心生不满的人总是好找的,尤其是当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利用价值以后,我们便可以反过来充分利用起他们,作为我们重返故土的契机。”
“空头支票的盟友是么,我倒是真心希望您这一番说辞不是什么自欺欺人的无中生友。”
金猊还是一如既往懒得搭理剑齿虎的冷言嘲讽,“都到了这种关头,咱家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对大王您有所保留,就干脆全都实话实说了吧——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主动向咱家伸出友谊之手了,他们需要咱家,而咱家也恰好需要利用他们;从最开始加尔达会战失约的友军、圣城恩戈罗格预谋之中的的围剿,再到接下来的转战班达罗格,大王能在现如今安享于王座之上,可全都有赖于这份跨越了种族与阶级阵营的友谊。这出戏演得很大,整个保护区范围内所含括的全部演员,都将成为这伟大计划的一部分——甚至包括大王您的父亲,先君英雄王陛下,他也一样呢……”
金猊刻意停顿了片刻用以暂时保留悬念,只为了给予捕捉到敏感词汇的莫格里一定的时间,在确认对方的神情正由迷茫迅速过度到自己想看到的急切与焦迫后,他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说道:“十多年前,当一个横空出世的、空前统一的班达尔·洛格王国出现在保护区的东境时,大王您不妨可以揣测一下,胡狼、鬣狗、恶虎、花豹、狼崽,这些往日里以欺凌班达尔为乐趣的家伙们,究竟会以怎样复杂的心态去看待这个新生的国家呢?他们或许不至于害怕班达尔·洛格的战力与综合国力,却必须得要畏惧那位能做到统一几十个种族、上百个部落伟大壮举的英雄王。为了避免自己从往日施暴者的身份攻守易势转为受害者,他们需要臣下这么个朋友,能够帮助他们向英雄王陛下奉上诚挚的问候,而作为表现友谊的表率,咱家自然是要责无旁贷地恪守朋友们的诺言咯——恩戈罗格城下,四面淹杀冲击防线的铁骑与箭雨便是来自他们的问候,与之相比,咱家自己的问候就显得没那么重量级了,不过仅仅只是将全部的心意与诚恳浓缩到小小的匕首身上,将它连带着咱家全部的敬意,一并送进英雄王的心脏……”
高亢的发言完毕,在大厅的空气中留下一片冰冷紧绷的寂静残响。天罚拼命去试着去理解金猊大人这一段相当诡异的言辞,却压根毫无任何思绪可寻,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认知试着将碎片重新拼凑起来,直到——
一声不可遏抑的啜泣——天罚彻底傻眼了,根本无法相信这声能近距离之下几近撕裂左耳耳膜的悲怆怒号竟出自几步开外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他本想挺身而起,却当即被十多支长矛封锁住了周遭的行动空间,只得无助地停留原地,远远旁观着莫格里因喘息而不断抽搐的单薄身躯,划出光滑曲线的脸颊上隐约可见数滴散开的小小水花,哆嗦着打颤的唇齿不时发出骇人的咯吱声,一丝鲜血在不觉间已然渗出了他的嘴角。
“果然,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猜错……父王,父王他是被你害死的……”伴随着悔恨的神情悄然闭上双眼,他原本略显稚嫩的声线也因为先前的怒号而变得沙哑,“我早就该料想到,为什么谢利可汗的虎族军队会贸然缺席加尔达的会战,致使我军陷入孤军奋战的窘境,也令父王凭空徒增更多的重担;为什么在父王因重伤而昏迷不醒以后,金猊大人你执意要力排众议,出动全部的大军以护送父王为名云集恩戈罗格,终招致柳瓦夫人的怒火以及紧随其后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为什么在圣城下的混战以后,本该负责镇守保护区东部边疆地带的鬣狗与胡狼会主动不战而退,为我军残部以及众多难民让开逃亡塔卡尔的道路;甚至还包括——为什么,据小道消息透露,先父英雄王在被虎族军队枭首示众之前便已死于自己的营帐内,且穿透心脏的致命伤来自身后的背心,完全不像是被来势汹汹的敌人从正面击杀……金猊大人,不,叛徒金猊,你才是害死父王的真正元凶!父王生前明明待你不薄,你却以如此的手段回报他的知遇之恩,这到底能带给你什么样好处?!”
天罚终于彻底理解了一切,然而残酷的真相之下,他却宁愿自己能够有幸不明不白到死,先前阻隔思绪的混乱还未消失,压倒性恐惧与厌恶却又再次奔涌着要将他完全吞没,寒意深深浸透入了骨髓。
反观金猊大人那副微眯双眼、侧目而视的神情,简直活脱脱像是一只伸爪玩弄的老猫,正沉浸式享受着来自猎物的惊愕、恐惧以及愤怒,“好处当然是多多的了,并且获利的可不止于咱家,同时也包括整个族群乃至国家的未来。更换掉充满不稳定因素的领导者后,全新的班达尔·洛格更有利于曾经的敌人们更改对待我们的态度,他们会意识到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有利可图的,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也恰好需要他们如此的对待,合作的前提是彼此信任,而说到信任,自然没有什么比把自己值得信赖的朋友推上班达尔王位更好的方案了。暂时的背井离乡也不过仅仅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大王您可曾听过一句古语:‘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要想获取,必须学会暂时的放弃,在全新的陌生环境下,茫然无措的愚昧子民们自然会无条件依附并拥戴着他们的领袖,对于领袖的任何指令与要求都将无条件服从,绝无任何二心可言,这可远胜于几十次、上百次的忠诚洗脑教育或者是无差别大清洗的效果呢。”
“借助复仇旗帜下同仇敌忾的满腔怒火、潜在盟友的里应外合以及局部战场的绝对数量优势,击溃以群龙无首的灰狼军为核心的常洛狮狼联军并非什么天方夜谭,立足常洛、控制维迦,通往保护区东境边疆大门的道路全程畅通无阻,这也同时意味着我们就此掌握了重返故土的钥匙。之后趁大获全胜的余威之势,再适当运用一下外交博弈手段,令无理侵占我国往日疆土的篡夺者们自行陷入混乱,而我们则只需静候渔翁之利,相信在不久后的将来,我们所能讨还回来的,甚至将远胜于曾经所拥有的。至于柳瓦夫人么……呵呵,她或许仍旧不乐意看到我们的回归,不过没关系,她当初联络保护区诸国元首们密谋暗算英雄王的原始信件可都还留着呢,英雄王的坦诚对上柳瓦的阴谋,班达尔的无辜对上救亡组织的虚伪,孰是孰非自是一目了然,就算是老雌狮不愿意放下成见妥协,谢利可汗他们也自会主动出面划清界限,随随便便找出个挑拨离间的阴险小人充当背锅;一旦柳瓦夫人这点小秘密被公之于众,整个保护区的舆论都将势必倾向于同情我们,届时柳瓦夫人哪怕是不愿意承认,形势也绝不会再允许她以‘生灵自由’的虚伪牌坊继续心安理得地自诩为救亡组织的精神领袖,而一旦她就此威望扫地,谁又能在接下来阻止我们凭借混乱的局势作为阶梯,以复仇为名掀起全新一轮弱肉强食的狂潮盛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