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村子里每一栋房屋都亮着灯,经过的每一个窗户都有细碎的说话声响动传出来时,唯一一栋无声无息、死寂漆黑的房子就显出它的独特来了。
偏偏大林对这个带院子的土屋本就有印象。一个看着干干净净,像是不久前刚刚被打理过的院子;一次突兀且理由牵强的阻止。白天时不以为意,这会儿回想起来,疑点重重。
在门前站了片刻,游野转身,沿着院墙走了几步;他和大林的身高相当,同样探个头就能看清院子里的情景。就在他探头的同时,周围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仿佛每一栋房屋里原属于家人夜间私语的声响,一刹那间都涌进耳朵里来。
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响动,更像是密密麻麻、无数飞蚊和苍蝇铺天盖地的振翅声;遮蔽了耳膜对其他一切声音的感知,让人陷入一种随时会被声音“埋葬”的错觉。
“靠,捅了马蜂窝了?”大林捂着耳朵,头晕目眩。人的耳朵与身体平衡感密切相关,他这会儿站都站不稳了。
“说明找对地方了。”游野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依然清晰,“不然不会这么大反应。”一边说着话,他一边伸手按住墙头借力,用一种非常潇洒但绝对不符合神灵身份的动作跳进了院子里。
至于大林就没那么潇洒了,身体平衡感的缺失让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进了墙里。
双脚刚一落地,所有杂音都消失了;一刹那间,从令人烦闷的极度嘈杂,转换到令人心悸的极度沉寂。从院子里转身朝外看去,先前所见的灯光也悉数消失,荒弃的废屋在月光下重现真身。
不等大林适应两个极端的转变,游野丢下一句“跟紧了”,就迈步朝房门走去。大林下意识跟在他的身后,且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似乎之前与山神战斗的时候游野都没有特意嘱咐过自己该怎么做。
难道说,面对另一个可能存在的夜游神,游野并没有把握?
院子不大,从院墙到房门也就是七八步的距离。看似紧锁的门在游野手下被轻轻推开,而且门轴还发出了十分应景的“咿哑”声——悬疑恐怖片里常听的那种。
大林在游野背后探头探脑,越过肩膀朝房里看去,只看到房屋正堂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忍不住问道:“这里边是什么?”
“你想看?”
“不能看吗?”
“想看就可以看。”
游野抬头往房顶瞟了了一眼,一片月华穿透屋顶洒下,屋内立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大林终于看清了房内的情景,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红漆棺木架在两张长凳上,摆放在房屋中央。
除了棺木,家徒四壁。
屋内几乎无处不在的白光,唯独照不亮棺木之下那片阴影。有轻风在屋内吹拂,又从房门一涌而出,带着一股霉烂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晦气!”从游野口中吐出这么一句话,让人听着总感觉不真实。
“你也在乎这个?”大林深感疑惑;之前不是你自己说,某种程度上你也是个鬼吗?怎么还在意这个?
游野不说话,抬脚往屋里走;第一步落下,脚步轻盈无声,棺木却猛然巨震,两张长凳的凳腿凭空下陷了一寸有余。屋里虽然是夯土地面,但是自房屋建成之后经历了不知多少年人来人往,早就被踩得坚固凝实,如今却像嫩豆腐一样被直直戳了八个坑下去。
这一声震动,震得大林心摇神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游野却不为所动,他的第二步紧跟着迈了出去。说来漫长,实际上,他的步伐完完全全就是正常人走路的节奏和速度,一步跟着一步,不快也不慢。
随着游野的靠近,棺木震动的幅度越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有什么东西从里边一跃而出。可是直到游野走到跟前,棺材板始终盖得牢牢地,严丝合缝。
直到游野的手按在棺材头上,震动声渐渐低落,从大幅度震动一点点变成了轻微震颤,大林心里逐渐萌生一种古怪的感觉:看这棺材的震动频率,怎么看起来不是在吓人;恰恰相反,倒像是这棺材——或者说棺材里的“东西”——在害怕呢?
你看它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模样,是不是像极了人害怕时浑身颤抖、缩成一团的鹌鹑相?
发现这棺材瓤子在害怕,大林立刻就不怕了,也终于有胆量跨过门槛,走进屋内。这个时候,游野已经一把推开了棺材盖。
明明里边装着“东西”,棺材盖子居然没钉上?也就在盖子被掀起的同时,棺材颤抖的动静霎时停息。
大林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壮起胆子靠近到跟前,探头往棺材里看去。不出意外,里边一具面色黝黑的尸体,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一张黑脸瞬间唤醒了大林的记忆;这不就是白天在陈将军庙帮老人收拾供桌的那个“人”吗?
哪怕有游野在旁,大林仍不免后脊背微微发凉,只觉得对方下一刻就会突然睁开眼睛,像白天那样向自己投来冰冷的视线。
与大林不同,游野对棺中人的相貌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落在尸体的心口位置,缓缓伸手在上面一点。
有那么一刹那,尸体像触电后突然活过来一般抽搐起来,但是随着游野轻轻一声“咄”,一切又归于平静。
一抹淡淡的青黑色“烟雾”从尸体的心口处升腾而起,缠绕于游野的指端。没等大林看个明白,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直冲天灵盖。
视线之内,棺木里的黑面人尸体迅速流脓、腐烂,最后彻底分解;血肉归于尘土,只留下一具灰白的枯骨。
大林捂着口鼻冲出屋去,趴在墙头大口呼吸着外部的清凉空气。游野却恍若未觉,甚至有闲心重新盖上棺材板,才慢慢踱步出来。
青黑色的“烟雾”始终缠绕在他指尖上,在银色月光下若隐若现。
“你身上带着什么容器没有?”
“容器,什么容器?”大林不得其解,浑身上下摸了个遍,钱包、钥匙、手机,全不堪用,最后掏出记事本来,被游野劈手夺了过去。
打开记事本空白一页,游野将指尖往页面上轻轻一抹,“烟雾”如墨汁般渗入纸张;顷刻之间,无数线条浮动,缓缓汇聚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