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本重新回到大林手中,页面上浮动的青黑色线条已经静止不动,长短各异的线条构筑了一幅并不完整的“简笔画”,纸上浮现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物半身像。
“这是什么?”大林问。
“夜游神的图影。”游野的回答令人心头一震。
“这么说,果然是另一个夜游神?”
游野点点头:“对。确切地说,如果他能像我一样醒过来,那就又是一个夜游神。”
“他没醒?可为什么你把他画在上面,而且画像还不完整?”
“这不是画像。”
“那是什么?”
“用你可以理解的话说,这是一个封印;我把他封印在记事本上了。”游野抬头看向远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层层漆黑的夜色,“至于为什么不完整……因为它本身就不完整,尸体上只找到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别的地方。”
“在哪儿?”大林先是问了一句,忽地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像这个院子一样,不属于鬼打墙的地方?”
游野摇摇头:“你没发现吗?”
“什么?”
“鬼打墙,已经没有了。”
大林霍地抬头四顾,果然,他们此刻已经走出停棺小院,可眼前的村落并未呈现先前灯火人家的景象,而是以破败荒凉的真面目示人;在一片死寂幽沉的环境中,远处唯一一处灯火通明就变得异常显眼。
“那里就是陈将军庙吧?”游野远眺灯火,两点红通通的光影在山风中摇曳。
“对,就是那里。”
“嗬,主人家不再遮遮掩掩,而是主动开门揖客了,咱们不能不给面子啊!”游野一马当先,快步朝灯光所在处走去,大林紧随其后。
正如游野所说,陈将军庙庙门大开,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随风飘曳。门前无人迎候,两人径自登堂入室。
白天见过的老人正在供桌前摆酒布菜,听到脚步声时微微侧首,对两人轻轻点了个头,又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大林的注意力也不在老人身上,因为从进庙开始,他的视线就被神案上陈将军的塑像牢牢吸引住了。
白天看时明明充斥着粗制滥造、千篇一律风格的神像,此刻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原本呆板、僵硬、简陋的五官莫名变得生动、鲜活。虽然从材质上看依旧是泥胎木板,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可就是能给人以面对鲜活生命,且正在与你沟通交流的质感。
“它是什么时候活过来的?你呢?”游野理所当然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看向仍在忙碌的“老人”。
“你问陈将军什么时候有了神通?那我不知道。”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为了在神灵面前保持庄重与恭敬,“至于我,大概有小半年了吧!人间的日月、时辰我没太关注。”
大林看了一眼供桌,发现老人往桌上摆放的只有各色山鲜瓜果,没有任何酒肉熟食。
“是哪个把你叫出来的,是这个陈将军,还是那边的棺材瓤子?把你叫出来又是做什么的?”
老人布置好供桌,从神案上捻起三支线香在蜡烛上引燃,同时轻声答道:“陈将军想让我管着老三——就是你说的那边那个棺材瓤子。”
“你跟他是兄弟?”游野问。
“不是亲兄弟,同宗。不过早些年的时候,我帮过他,老三也认我这个哥哥,他活着的时候,算是服我的管。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地,死了十几年,看到我,还是服我的管。”老人将线香插进香炉,双手合十在神像前参拜。
游野又问:“既是死了十几年,为什么棺材不下葬,还放在屋里?”
老人笑了,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语气说:“风水先生教的。老三过世的时候,他儿子不知道听哪个风水先生说他爹生肖、八字不好,要停几年,等一个好日子再下葬。
结果几年之后,好日子没等到,却等到政府推行火葬,建坟的地不能批了。他儿子死犟,说什么都要让老三入土为安,就跟村里、镇里闹,僵了好些年;烧不让烧,埋又没处埋,等到他儿子一家都从村里搬出去了,棺木还停在老宅子里。
其实有什么好犟的呢?人都死了,是留一堆骨头还是留一把灰,有什么区别?我晚死十来年,不也是烧成一堆灰,骨灰坛子就放在庙里后堂呢!”
游野没有继续问老三的事,却指着陈将军的塑像提起另一个问题:“我要将他带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什么好说的;陈将军与老三争竞,谁都压不住谁,也只能让我管着老三不许他胡来,不许在人前现身而已。你能收服老三,接下来再想做什么,难道我还有办法阻止你?”
大林心里一动,插话道:“既然不许老三在人前现身,你为什么又让我和山妹进庙?那不是让我们看到他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浑没注意到游野隐晦地瞥了他一眼。
老人指了指大林,继而又指向游野,笑道:“你不进庙,他又怎么会来?唯独对那个侄孙女有点亏欠,她如果事后知道了,肯定会被吓坏。”
“她已经被吓坏了。她在你儿子办公室里看到你的照片,也听说了你的事,回去的路上都快哭了。”
“那就是我对不起她了,可也没有办法……”
大林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对山妹的遭遇再说什么,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把我引进来,也是陈将军让你做的?”
老人愣了刹那,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作主张。”
“为什么?”
“闹得太过,太不像话了。一天天、一夜夜的,整个村子不得安宁。村里人虽然都搬出去了,可年节的时候总会回来;要是一直闹个没完,总有一天要出事。可不能出事啊,好容易盼到个机会,村里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个时候怎么能出事呢?”
老人一直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仰头看着“神采奕奕”的神像,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我做村主任的时候就想把水泥路一直修到山上来,十几年也没做成,只修了一条机耕路。后来我儿子也当了村主任,他想要带着村里人致富奔小康,也想修路;找人算了算账,发现修路到底是不划算,修不起也养不起,结果到我死了,路也没修起来。现在好容易扶贫了,大家一起搬下山去有好日子过了,当然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怎么能出事呢?”
随着游野从神像上收走一缕“烟雾”,神像瞬间破败腐朽的同时,老人的身影也如泡沫般消散;只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在庙里旋绕,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