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语气有些忿然,很轻,但是能被人听出来;“咱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以前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侧重点是‘弃其糟粕’,那个时候做得有点过火;现在的侧重点变成了‘取其精华’,还是做得有点过火。”
孔夫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黄老师虽然没到古稀之龄,但说话已经带着点从心所欲的味道。
“封建时代那些读书人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止是过去的县志,竹坑周边的几个大姓宗族编的族谱,几乎都写着自己祖上的谁谁谁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是什么‘圣教弟子’。可笑,读书人不搞学问,只搞身份;到现在我们宣传传统文化,这样的人又冒出来了。”
这话说出来,大林等人只能听着笑笑,谁都没敢接茬。一来这话题有点高端,人家六十多快七十的黄老师能讲,他们这些二三十岁的小年轻不好讲;二来么,这话题跟他们无关,电视台只负责宣传工作,哪管冒出什么样的人来。
实际上,黄老师也只是有感而发,压根儿没有从几个小年轻身上获取认同的打算;随口抱怨几句就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一会儿拍摄采访就拜托你们了,上午文昌阁揭幕是主会场,然后下午的时候去龙口滩,那边的焚字炉是分会场。两个会场都拍完,今天的活动就全部结束了。”
大林赶紧点头:“放心吧,黄老师;这些事我都熟。对了,揭幕之后,我能拍一下文昌阁内景吗?”
“当然可以,不过不要在里边多呆啊,内部刚装修完,有甲醛的。”黄老师随口开了个玩笑,先前的忿然、惆怅似乎都已消散。
“不是说修旧如旧吗?”
“修旧如旧也只能外表做得像,哪能都用传统材料,全实木那多贵啊?而且为了做旧用的一些漆也有化学添加剂的。”
“哈哈,那不怕,我最多呆个半小时就出来了。”
时间在闲聊中慢慢过去,上午十点半,文昌阁剪彩、揭牌;红绸落下,据说是照原件复刻的新牌匾挂在阁门上方,阳刻鎏金的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仪式结束,作为主持人的黄老师过来打了个招呼,交待了中午会餐的地点,然后就先往第二会场去了。
大林扛着摄像机进了文昌阁。因为仪式办得热闹,也着实吸引了一些无事的村民进来参观,不大的空间里倒有点人头攒动的意思;不过看到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大多数人都自觉地避让,只有一些调皮的孩子会故意把脸往镜头前面凑。
竹坑的文昌阁别具地方特色,一楼既不是供奉文昌帝君,也不是供奉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而是供着那位据称在竹坑讲过学、收过弟子的朱熹先生。
朱熹塑像长衣大袖、博冠绣带,手里握着一支大笔做书写状。塑像前又有四个古代小孩的塑像,两行两列,或是捧书诵读,或是伏案书写,整个一楼被设计成了古代私塾授课现场。
塑像两旁的立柱上篆刻楹联:“内圣外王宰制文明之运,文经武纬纲维法教之宗”。塑像背后的墙上题写着硕大的“龙口”二字,旁边立着讲解牌说明这两字的来历,是朱熹当年留在龙口滩的摩崖题刻,如今从崖壁上拓印下来的。
通过狭窄的楼梯登阁;二楼供着孔夫子,位于最中央的三楼供着文昌阁真正的主人文昌帝君,四楼供着造字的仓颉,五楼是个小阁楼,又小又矮,也没有楼梯上去。
大林扛着摄像机按部就班地拍上去,内部陈设的静态画面也好、村民参观的动态场景也罢,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并不困难。
直到他爬上四楼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楼梯狭小的缘故,上来参观的人不多;加上地方不大且陈设简单,上来的人看了几眼也纷纷离去,镜头里一下子就显得空旷起来。
因为空间的缘故,仓颉的塑像是阁里最小的,神案是最矮的,连立柱上篆刻的楹联都是最短的,只有十个字:“能知付丙者,便是读书人”。
大林的镜头扫了一圈,见陈设没有什么新意,便将镜头对准了塑像,打算将此作为阁内最后一个镜头。结果视线刚落在塑像上,就感觉眼前一花。
“我靠,怎么看东西重影了……”大林心里嘀咕着,再定睛一看,心里的怪异感觉越发浓烈;只见仓颉塑像上并列画着两排共四只眼睛,上下两排一模一样,细长的眼皮、空白的眼眶和眼眶中间细细的一点瞳孔。描画眼睛细节的线条长度、角度分毫不差。
乍一看任谁都会以为自己看东西出现了重影,看多了甚至还会不由自主升起晕车恶心的错觉。
大林自嘲地一笑,将视线投向摄像机监视器。因为摄像机是扛在肩上,身体伴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没有稳定器的情况下,镜头也不可避免地随之晃动,这是每一个摄像记者习以为常的事情;可今天,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当镜头轻微晃动的时候,仓颉塑像上的两排眼睛仿佛也随着晃动上下游移;每一次晃动起伏,就多一重眼睛的虚影,就像电脑中木马病毒时不断叠加的重复画面,仿佛只是短短一瞬,监视器里就布满了细长而又苍白的“眼睛”。
在大林回过神之前,监视器里数以百计的眼睛同时朝他眨了一眨。
大林的身体僵在原地,想动也动弹不得;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心神就开始恍惚,渐渐不受控制。
楼梯处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同时还有木板承受重量变形时发出的“咿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脆生生的惊呼:“哇,这眼睛看得我头都晕了。”
另一个声音随之附和:“是呀,我还以为自己看重影了,这是谁啊,怎么画了四只眼睛,不知道又是哪路神仙……唉,大林哥,这个是谁啊,你拍的时候不会眼花吗?”
一通碎碎念将大林恍惚的心神重新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