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糖片儿的碎碎念喊回了魂,大林猛然将头一别,不敢再看监视器,而且第一时间将摄像机从肩头放下;因为动作太大,还引来两个姑娘侧目,但是他已经顾不上了。
别开的眼睛正好落在木窗的雕花上,透过缝隙看出去,视线所及,是一天中最刺眼、炽热的正午阳光泼洒在田野上;这是一天中光明最盛、阴影最短的时间点,可大林却感受到一股发自心底的阴寒,汗津津的后背化作一片冰凉。
糖片儿关切地问:“大林哥,你怎么啦?”
“没什么……”大林努力平顺着呼吸,他本能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真相,“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镜头太晃了,喘口气恢复一下。”
“这样啊,看你刚才的架势,我还以为你要抡着机器砸人呢!”糖片儿嘻嘻哈哈。
山妹也在笑,似乎很喜欢看大林狼狈的样子,紧跟着问:“大林哥,你知道这个神像是谁啊,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仓颉。”大林回答的时候刻意避开了神像的眼睛,走到了神龛侧面。
“仓什么,哪个‘节’?”
大林重复了一遍:“仓颉,神话传说里造字的那个仓颉。”
“造……哦,造字的那个啊!我知道,就是不知道他长这个样子。”糖片儿连连点头,而后看着神像又是一脸的嫌弃,“越看越觉得头晕,不行了,不看了。”
“神话传说就是这么怪的,不只四只眼,还有六只眼、一百只眼,甚至眼眶里没有眼珠子,反而长了两只手的。”大林故意东拉西扯,只想把两个姑娘的注意力转移开,“你回去找封神演义的原著看看就知道了,尤其是描写那些角色相貌的段落,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两个姑娘果然不再关注仓颉的相貌,山妹问:“你镜头都拍好了吗?黄老师让人来通知我们开饭了。”
“那你们先下去,我再补两个就好了。”
把两个姑娘打发下楼,大林并没有重新架起摄像机,而是小心翼翼地转到神像侧面。
神像很旧——这是大林认真观察后的第一印象。刚上来的时候不怎么觉得,这会儿凑近了细看才发现,这个仓颉神像与楼下其他塑像都不一样,漆面之下,是老旧的材质。只要认真观察,轻易就能发现它表面描画的颜料虽然颜色一致,但有新有旧,明显是在旧有基础上修补破损所留下的痕迹。
绕着神像走了一圈,大林以极大的克制力压抑着好奇心,始终没有再往仓颉神像的脸部看过一眼;当发现从阁楼上再也找不到新线索,他立刻调头离开,下楼与同事会合。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下次和游野一起来,有了夜游神的保护,才能在安全前提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午餐同样是市文联负责安排,大林如愿看到黄老师也在,于是在用餐间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仓颉神像与其他几座塑像的不同。
“你看出来啦?文昌阁里原来的神像在那十年的时候被毁了,只有仓颉的运气好保留了下来,还是当年的原件。”黄老师不以为意的语气,显然并不知道仓颉神像的怪异之处。
大林追问:“它又怎么能留下来的?”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重修文昌阁的时候要先做清理工作,结果从三楼到四楼的楼梯夹缝里找到了这个神像的。”黄老师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两只手掌掌心相对,相隔不到二十公分距离,“就是楼梯和墙壁的那个夹缝,非常小,上面还盖着几块碎木板,也不知道怎么就掉进去卡在里边。再往上一点就会被看到,再往下一点又会掉到下一层;所以说那个神像运气好才能保留下来。”
“然后就重新刷个漆,又给摆回去了?”大林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调侃,实际上全没发现自己嗓子发紧。
幸好,黄老师这会儿先顾着吃饭,后顾着说话解释,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修旧如旧嘛,那不如干脆就用旧的。你还别说,那个神像至少也是民国时候的东西了,甚至不排除是晚清的;毕竟,这个文昌阁最后一次有记录的重修是在光绪年间。”
“那都该算文物了吧,不保护起来?”大林不解。
“不能算,鉴定不出来。”黄老师一口饭一口菜,慢条斯理,似乎没把它当回事,“我们找专家看过,但是上面没铭文、没印章,不能确定是哪个年代,出自谁手。有人说去做碳十四检测,但是又觉得晚清、民国的东西就算测出来又怎么样呢?这东西看做工就知道是乡下作坊做出来的,鉴定出来了也不值钱。”
“哦哦……”大林不在说话,接下来的时间里只顾闷头吃饭,心里想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吃过午饭,皮卡车拉着众人往分会场龙口滩而去,黄老师也跟着蹭车一起走;大林将副驾驶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跑去后座跟两个姑娘挤在一起。
挤是挤了点,所幸距离不远。再说了,这不是出于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嘛,大林发誓,自己乐意挤在后座,跟什么姑娘不姑娘的绝对没有关系。
不到两里地的行车距离,黄老师也没有闲着,把龙口滩的历史和地理都介绍得清清楚楚。上午刚到竹坑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沿着公路再走三百米就进入邻县地界了;而实际上,龙口滩才是真正位于永阳和邻县的地理分界线上。
“小樟河的源头在戴云山脉,上游一半的流域都在邻县,然后一直流到龙口,才由竹坑进入永阳。”去龙口的最后一段路程都是沿河而行,这里不是先前的省道,而是狭窄的村道,因此车速明显放慢;黄老师就在副驾驶座上,手指着不远处的粼粼波光说道。
“龙口这地方为什么叫口呢,因为正好就在这里,左右两座悬崖夹住河道,一下子让河道变窄了一半,形成了一条不到两百米长的小峡谷,就好像一个小口子一样;这条峡谷也成了我们跟邻县的交界。朱熹题写的‘龙口’石刻就在靠我们这一边峡谷出口的崖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