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人似乎都有吃饭的时候谈事的习性。
王野和董秋做事的时候没有说话,开始吃饭了,却就自然而然冒出了第一句。
“银子的话,我只剩这么多了,一两二钱。全部给你张罗,用在我这几日吃食、药材,应该还能撑个七八日吧。”
“嗯。”
“我的武功大有精进,现在可以敬田伯光七分——当日说是敬他三分,实际是被他一照面一刀砍死,聪明不?”
“嗯。”
“你家的武功,我是有所参悟的。你的爹爹也好,爷爷也罢,皆练错了。不过女孩子还是练不成,真可惜。”
“嗯。”
“不过你放心,以后你有了儿子,我会传给他的。当然你若着急些,其实也可以赶紧生一个对不对……”
“要死!”拿起一块石头作势欲丢。
其实没想过丢出去,就是吓唬,看着王野举起双手投降的模样,董秋放下石块:“干嘛说这种话?”
“你一直嗯嗯啊啊的,我就想看看你别样动静。”王野讪讪地挠了挠脸颊:“开玩笑的,开玩笑。”
“我不喜欢这样子。”
董秋低下头吃饭,一板一眼道:“我不是你们这些个江湖儿女,嘴里边儿口花花说什么皆可,不拘小节,乱开玩笑。”
这其实哪里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是现代人的轻佻浮夸。
王野和别人在一起可不敢这么说,只不过和董秋相处久了,总会得意忘形,不经意露出真实面目。
他自知理亏,咳咳两声,开始闷头吃东西。
食盒看起来不多,其实每一层尽是满满当当,摆开来琳琅珍馐,大约有七八成是为王野准备。
每次看到这么多好吃好喝,王野皆很惊讶于董秋的能耐,也难以想象她一个女孩子的辛苦。
对这份惊讶,董秋只是这样解释:“我练不了武功,但你有这本事天赋。现如今我只想要逃脱田伯光那伙人,然后能让你多杀杀倭寇。”
“你也别说爹爹是为你而死,爹爹是为了保家卫国、沿海百姓而死的。你若觉得欠了我们家的,便好好练你的武功,把我爹该杀的倭寇也杀回来。”
她说话的时候,平平静静,仿佛这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至于其他事情,砍柴挑水、洗衣做饭、熬制药水,俱由我来做。我现在不忙的时候,总会想到爹爹,忙起来了就忘了,虽不快乐,起码不悲伤。”
“所谓术业有专攻,你别给我捣乱,日后你杀倭寇的时候,我也不给你添乱。咱们董家自先祖以来就是这样。”
这大约是古时人所谓的气节。
每当这时,他总想告诉董秋,你祖先并非你所想象中的忠义之士,而是一位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人物。
但仔细想想,这种真相说出来干嘛呢?
万幸进一步到了铁身,便一转而成由外而内,耗费一下又变少了,否则一直这么供养,董秋怕要累死,王野也非得变成三丨三里予不可。
王野每日上山,她也每日送饭,虽说有过掩饰,旁人也看得出是颇大饭量。人便总说老牛村来了个好漂亮的姑娘,以及个好大的饭桶。
现如今饭桶正吃得欢,董秋却已饱腹,闲着无聊,发呆了一会儿,便站起来唱歌。
她也是多才多艺,会针线女红、会煮饭洗衣,还有一把好嗓子,只是平日里为人冷淡清漠,有种莫名的动人的忧愁。
王野专心致志练功起来,衣食起居尽要人照顾,她往往一天从头忙到了尾。而不忙的时候,则宁愿蹲在地上看蚂蚁,也不想找人说话。
老牛村的单身男子无不对她垂涎三尺,可男人找她搭话她皆一句不应,也就和大妈大婶有些来往,请教一些妇道人家的琐事。
她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冷美人,也和人交际来往,谈起事情来通情达理,只是骨子里冷漠,让人觉得她不在乎周围的一切。
她是不止孤僻还享受孤僻的那种人,会让所有男人泄气。除了王野。
也只有王野知道,冷漠还不是她最吓人的一张面目。她曾经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要三个人的命,三个!还要亲眼看!
王野教过她一些现代调子,当然不至于是很流行的歌曲,她刚听的时候,皱着眉头,面带嫌恶。
但过了几天,有事无事便哼唱起来,看得出私心里极喜欢。
“呦……大山的子孙呦……爱太阳啰……太阳那个爱着呦山里的人……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
歌声悠扬嘹亮,音符婉转动听,如同清泉流水,清澈动人,在山野之间萦绕飘飞,传播甚远。
旁边王野盘坐在地,一边吃饭,一边听曲,脑袋随歌声起伏而摇摇晃晃。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董秋连唱几首,稍稍歇息一阵,喘一口气。
王野也正好吃完了这一顿饭,站起身子,把酝酿已久的话捞出来。
“晚上我不回家了,去衡阳城看一看,有无什么赚钱的营生,试试自己的身手,顺便打听田伯光的消息。”
“你要去打听他……这是否鲁莽冒险?”
董秋一听到田伯光这个名字,眉毛就皱起来,显现出一种极端的嫌恶和恐惧,她这一个月来也明里暗里探查过田伯光的“光荣历史”。
一想到自己一度可能被这淫贼奸淫侮辱,之后再被杀死,她现在皆有不寒而栗感觉。
“我不想太被动,那样只会任人鱼肉。躲了一个月了,若能找到我,早该有端倪;若找不到我,也肯定不在衡阳城。”
王野回答:“主动出击方能找到机会,田伯光毕竟人人喊打,他没有臂助,我有斡旋机会。”
董秋想来想去,也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提醒王野干活。
“晚上回来时,记着把断木和野猪带回家,放院子里。断木我砍来当柴火,野猪给你做水晶肘子、炒肉、凉拌猪头肉、东坡肉、炖排骨……”
她随口一说,就有好几样菜色,王野现在石身半成,新陈代谢过人,刚刚吃饱,一时听得居然又分泌口水,连连点头。
见他一一应了,董秋才又问道:“多久回来?”
“短则一二日,长则三五日。”
“小心。”
“嗯。你也小心,村子里……”
“我会求赵大娘晚上来陪我睡着。”董秋道:“还有那日搜罗来的刀,我也藏在房间各处,随时可取出来。”
“那没问题。”
赵大娘是老姜的婆娘,老姜虽然没权没势,但辈分很高,在村寨里这是大杀器。董秋和他婆娘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刀则是来自于三个泼皮无赖,虽不如王野自己的腰刀耐用,却也足够威慑一般乡间的人了。
董秋收拾食盒,一路清清嗓子,又唱起歌谣,下着山去。看模样行事,全然一个村姑,只是漂亮得惊人。
接下来王野又在山上或静或动,习练武功,挥洒汗水,反复练了半日功夫。
如此直至日落西山,栖鸟夜飞,山上转凉,风变大了些。
终于到了休息时候,王野脱光了一身上下,跳入瀑布之中,用山泉洗净一身汗渍。
之后又将野猪四脚以绳子捆绑,而绳子拴在巨木两头,使得仿佛一根扁担……只是比例放大版本。
王野单肩扛起三四米长的巨木,但是整个人被两头野猪遮掩,行走起来,看不到中间的人,宛若两头猪妖在半空漂浮飞行,诡异而恐怖。
也幸好这时候夜色浓郁,来往无人,否则非把他当妖怪不可。
山道崎岖,但是王野步子稳当,行走带风,一路半走半跑,很快下了山,进了老牛村中。
这时候村子也被夜色笼罩,王野将树木、野猪悄然送入自家院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路过董秋房间的时候,耳朵一动,停下了脚步,这妮子在做噩梦呢。
王野伸手轻轻震开反锁的窗户,推开一线,却见床上董秋和老姜婆娘挨着,眼带泪痕,低声念叨什么,脸上表情时喜时怒、时哀时怨。
他无声一叹,关上门窗,连夜往衡阳城里赶过去。
……
次日一早开始,王野已在酒馆端端正正坐着,听说书人讲起武林江湖间近日来大大小小的消息。
他本意是来打听田伯光,有没有在衡阳城现身,但并无相关消息。目的没达到,却听了其他江湖八卦,一时吃瓜到爽,浑然忘了最初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