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岳不群常称之为左盟主、左师兄、左掌门。
到如今他则一口一个老贼,划清界限,显现出自己对权欲熏心之辈的深恶痛绝,倒让人越发佩服他的清正高洁了。
四岳上下既知道和左冷禅相关,自然同仇敌忾,无不响应。
刘正风连忙问道:“那田伯光现在何处?你们有没有将他惊动?”
那弟子道:“弟子已派人盯梢跟踪,且并未声张,一路奔走到此处。一刻钟之前,他还在回雁楼吃饭喝酒,神态狼狈,衣衫沾血,但极为高调。”
几个四岳高层心生奇怪,听其描述,田伯光好像招惹了谁,身受伤势、正被追杀。但若是被追杀的人,又怎会明目张胆,去回雁楼大吃大喝?
除非是……田伯光非但受了重伤,而且体力内力耗尽,卑鄙到了绝境,以至于慌不择路?
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但时间紧要,众人来不及细想,各自带了亲信,已先一步赶往回雁楼去。
回雁楼是衡阳名家,一群人来到此处,却见一楼簇拥着大堆人,掌柜、小二、掌厨师父汗流浃背、小心翼翼,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在场有许多内家高手,再细细一听,二楼上三个呼吸声,传来对话声音。
“……好小子,有本事。王野,王野。”
一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充满了佩服之意:“你是够野的,厉害,了不起,老子今次算认了栽。”
刘正风望了一眼弟子,那弟子低声道:“这人正是田伯光,不过不知道他和谁说话呢,他来时明明就一个人,另外两人当是刚到……”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也就是被称作“王野”的人道:“万里独行也有跑不动的时候么?”
“是跑不动了。”
田伯光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老子自武功有成以来,便没想过自个内力能被人耗尽,你又一直穷追不舍,跟无常索命一般,谁能跑得动?”
“我是服了,也累了。饥渴疲倦,干脆投此回雁楼,吃一顿饱饭,喝一场大酒,能恢复多少状态,便恢复多少状态。”
“哦?然后呢?”
“然后呢……敬你一杯,再与你斗一场呗。”
田伯光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他漫不经心地展露爪牙:“来吧小子,喝下这杯酒,然后再拔刀拼命,多么过瘾刺激?”
“老田这辈子活得痛快,临到头了,也不怕这怕那。与其狼狈逃窜,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小心我的刀啊后生仔。”
这话说出来,天门道人、定逸师太几个心思单纯些的人物,也都暗暗点头,暗忖起来。
“原来田伯光是被一名少年侠士逼到如此境地?也不知道是哪家人物,居然把他内力耗尽,万里独行都跑不起来了,莫不是武当派的?”
“不过这田伯光虽说作恶多端,至少有置生死于度外的不凡胸襟。若我与这年轻人易地而处,怎么也饮他一杯酒水,再行生死之战。”
然后他们听到了酒杯被打翻、酒水流淌的声音。
王野似乎毫不领情?
田伯光一时气急,语气遽变:“你……你怎么……”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英雄好汉?”
王野气急而笑,笑得无比轻蔑:“田伯光,我劝你不要自我感动,你不过是个淫魔而已,也不过是头畜生罢了!你也配让老子喝你的酒!?滚!”
话语如惊天霹雳,楼上似乎一定,然后再静。
楼下也骤然气氛僵直,五岳剑派俱是江湖人士,向来以轻生死为荣,为田伯光临死一番发言而动容,硬要说的话,他们同意田伯光“特别英雄好汉”。
此刻听了这话,明知王野不是针对他们所说,亦颇有羞恼之意。
谁知这一句后,王野的话非但未有结束,反倒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便是一连串诛心之言,狂轰滥炸出来。
“你将多少女子祸害,使得她们轻生自戕?你将多少家庭毁于一旦,使其父母们以泪洗面?你做恶也就罢了,偏偏自诩了英雄?强装个好汉?”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子好奇极了,你在这装模作样给谁看呢?莫非以为你此番死后,还真有人会念着你的豪迈大气?”
“又或者,你还以为这江湖之中,只喝些酒儿、吃些肉糜、说些大话,无论作恶多少,就成了你的立足之地?你就算活得顶天立地了?”
“大言不惭的东西!”
王野一字一字道:“你岂止不是江湖中人,也根本不算个人。只顾着自己痛快,一生祸人贵己,我告诉你,你非但此番要死,死后还要臭不可闻。”
“俺今日岂止杀了你,还要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广而告之。届时不知多少人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痛骂你的名字,挖你的祖坟,鞭挞你的先祖!”
“待你下了地狱,你父母亦要骂你。哈,也许你会发现,你爹根本并非是你爹,而是哪个同你一般混账的东西强奸你娘,要不怎地生下你个玩意?”
王野一番指着田伯光鼻子的痛骂,情感充沛,酣畅淋漓,直指人心。
说完之后,岂止田伯光半响无话可说,安静得如同死在当场。楼下众人,许许多多刚才对田伯光心生敬佩之人,亦听得如遭雷击,不由冷汗涔涔。
许久之后,田伯光才开口道:“你敢!”
话语很强势,但是他声音愈加艰涩,色厉内荏之意溢于言表,足见王野一番话语,已将这头淫魔说得心虚。
王野轻蔑道:“谁说我不敢?”
一阵踢翻桌椅板凳的声音传来,似乎是田伯光长身而起:“他娘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偏要对付老子……”声音越说越小,充斥心虚,近似哀求。
在话语声音最小的一瞬间,田伯光忽然收声。
然后所有人骤听到了刀出鞘的啸叫,尖利如一个人灵魂的哭嚎与怨愤全部释放。
是田伯光出手了,他趁着自己说话之机陡然出手,这是一场精彩的偷袭,可是那一瞬间他的软弱不是伪装,而是真情流露。
正因为真情流露才要偷袭,正因为真情流露才能偷袭得如此完美。
武功是了不得的东西,但有了武功的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欲望,释放自己的欲望却又无法接纳屈从欲望的自己,于是只有粉饰欲望。
田伯光是这样的人,他色欲熏心,将女人当做玩物,却承认意志、勇气、智慧、光明磊落,并认为自己是个英雄。
与这些相比,生死是那样无聊,他根本不怕死。
如果王野喝下那杯酒,赞叹他这个英雄。田伯光大约是真愿意正面战死的,什么卑鄙手段,宁死也不愿意使用,他会沉溺于自家气概,笑着死去。
可是王野的话太诛心了,他精准地揭开田伯光所刻意忽略的一切伪装,下面是多么丑恶的面目啊,田伯光只看了一眼就崩溃。
他告诉田伯光你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低贱又卑劣,你恶心又丑陋,你哪里配得上英雄这个词汇?你不过是个有武功而又管不住裤裆的混账东西。
在那一刻田伯光心中有前所未有的恨意,他绝不会恨一个杀他的人,因为自踏上这条路便总有这一日,他早准备好了被杀。但他恨一个毁了自己的人。
这个人把他身上一切自以为光鲜亮丽的妆点都被剥离下来,然后告诉他“你不过如此”,而他也发现了自己真的不过如此。
王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就做了这一切。
田伯光恨王野,憎恨,怨恨,仇恨,愤恨,恼恨且嫉恨,他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恨意中拔出了刀,忘了什么英雄什么磊落,他要不择手段地杀死王野。
刀挥出去,这次不再像是狂风凝聚的刀法,因为刀法中的恨意肆虐张狂、飞扬跋扈,狂风已经变成了风暴。
楼下众人还沉溺于此前对话,而田伯光收声偷袭极为突然,连武功最高的岳不群、天门道人亦没能及时反应,慢了一两息。
但风暴般的快刀也就持续一两息,有一个短促有力巨大的声音切断了一切,所有的风声戛然而止。那是另一把刀。
二楼再次恢复了寂静,田伯光的呼吸已经消失了。
一个声音说:“对了,你还问我是谁?我早告诉你了,我是杀你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