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柔从未向沈婷提起李安南,过去没有,现在依旧不愿言说。每个人心底都有那一块不愿触碰的土地,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些事情,哪怕面对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开口。毕竟,谁愿意一遍又一遍地撕开曾经的伤疤,让往事的痛再次淹没自己呢?李安南的突然出现,犹如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何雨柔内心的涟漪。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有些人、某些事,早已被深深埋藏在记忆的底层,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时间压在了最沉默的角落。
沈婷全然未觉察到何雨柔近来的心绪起伏,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她生生撇在了视线之外。她的心早已被更深的忧愁吞噬。就在两日前,家里打来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沈云的声音,那声音急促而颤抖,像带着一层微不可见的阴翳:“你爸恐怕撑不了几天了,赶紧回来一趟。”
沈婷手指微颤,脑中一片空白,犹如当头重击。那个一向硬朗、坚毅的父亲,竟然也有时日将尽的那一天?她几乎不敢信,仿佛这并非现实,亦或是某种错觉。
沈云在电话里低声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迟疑:“你爸他……早在三年前,就被查出肺癌晚期了。”她顿了一顿,仿佛在回忆那些不为人知的隐忍和挣扎,“只是怕家里人担心,一直不敢告诉你们。”
话到此处,似乎有一股沉沉的重量压在空气里,连沈云的呼吸声都仿佛笼罩着某种哀伤的情绪。她继续道:“这些年,也做了两次手术,一直靠药物勉强维持着。可是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管,再也……没有办法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云的声音,微微发颤,似是含着泪。她哽咽了一下,声音在瞬间低了下去,像是怕压抑不住什么,“你回来一趟吧……”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她又继续道:“他无儿无女的,你回来送送他吧。”
挂断电话,沈婷怔怔地坐着,思绪像是缓缓流淌的暗河,把她带回那段早已泛黄的时光。从小到大,沈婷和孙继平并没有多少深谈的时刻,她却隐约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始终以一种疏远却温暖的方式守在她身边。那种关心,不张扬,不热烈,像早晨的雾,悄然滋润着大地,只是她当时不曾懂,也不愿细究,总是装作视而不见。或许是不屑,或许是自我保护。她习惯了回避,习惯了在这冷淡的生活里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任由那份关心悄然流散,像是无根的浮萍,终究归于无声。
沈婷抱着一丝沉重的心情,匆匆上了回家的火车。车厢内的轰鸣声单调而执拗,逼得她昏昏欲睡。就在迷糊间,她梦到了孙继平时常给她做的红烧肉,五花肉连皮带肉切成肉块,在开水中焯一下淋出,锅底放油把肉块煎至金黄,再加入各种调味料,然后改小火闷熟。孙继平做的红烧肉,是沈婷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了,就上一晚米饭,她一个人能把一盘子肉都给吃光。然而,现在她也许再不会有机会尝到那样的红烧肉了。
火车一路颠簸到了南京。沈婷下了车,几乎没有停留片刻,便匆匆奔向了医院。病房里,孙继平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气息若有若无,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挣扎。空气中的沉默厚重得让人几乎窒息。沈云轻轻走近他的床前,低声在他耳畔呢喃:“婷婷回来了。”孙继平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眼中浑浊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勉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几乎无力的微笑,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来了……”
沈婷微微地点了点头,缓缓坐下,她从未如此靠近过眼前的男人,仿佛过去的岁月是一条冷峻的河,将他们一分为二,各自被那河水推着走,擦肩而过却始终无缘相接。那距离是无形的,却深深隔在两人之间,像一堵看不见的墙。
孙继平躺在病床上,比沈婷想象的还要憔悴百倍。整个人瘦削得只剩皮包骨,脸上泛着蜡黄的光,像一根被焚尽的烛芯,不见一丝火光。他已然无力翻身,稍稍挪动都成了难事,更别提起身下床,连如厕也只能依靠床上的便盆了。那个曾经魁梧如山、硬朗如铁的男人,如今却在病魔的钝刀下,一点一点地被削去生机,沈婷望着,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吞了一块铅,怎么也咽不下去。她难以想象,孙继平如何忍耐了这无尽的折磨,如何独自扛过了这些年。
看着面前情绪低落的两个人人,孙继平用尽力气,从嘴唇间挤出一句:“别不开心……我这一生,能享受的都享受过了,爱过,也被爱过,挺好……”
孙继平的声音断续而微弱,仿佛深冬凛风中飘摇的烛火,忽明忽灭。他停了片刻,似在默默审视自己的一生,又像是在审视沈云。沉默中,他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像是晨雾中洒下的微光。望了自己的爱人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笑意虽微,却含着千言万语,似是坦然,又似是了然。
没过几日,孙继平的病情愈加沉重,最后连点滴都输不进去了。医生无奈,只得拔掉了针管,至少让他在临终之前,少些痛苦。一群亲人围在病床前,眼看着面前的亲人渐行渐远,那种无法言说的无力感,痛彻心扉。此刻的孙继平,呼吸急促,嘴巴不自觉地张大,粗重的气息带着几分喘息,胸脯剧烈起伏,鼻腔里不时发出轰鸣的声音。每一口气似乎都在默默诉说他此刻的苦痛。喘息如雷,面色潮红,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浸湿了床单与枕巾。片刻之后,床上静默无声,生死之间,孙继平在一屋的亲人面前,悄然离开了人世。疲惫的躯壳终于安静下来,而他那临终前的微笑却仿佛停留在时光之外,恍若他生前洒脱的最后注解。
失去亲人的痛,犹如深渊,旁人未必能明了,却总有一种难言的共鸣。孙继平的弟弟,那位比他小十五岁的男人,此刻泪如泉涌,早已无法掩饰。二十年前,为了让弟弟能够上学,孙继平放弃了自己考大学的机会,早早地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养家。那时,他从未为自己留下一丝余地。即便弟弟早已成家立业,孙继平仍旧省吃俭用,攒钱给他娶妻,哪怕自己一直过得颇为节俭。整整一生,他几乎从未为自己而活,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倾注于他人的期望和责任,像一朵默默凋零的花,从未等过属于自己的阳光。
亲眼见到爱人如此悄然离去,沈云的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仿佛要将心头的苦楚一并带走。她低声喃喃,话语微弱却清晰:“没有你,我该怎么办?”那句问话,如同一根利箭,直插她心。失去了丈夫,沈云也失去了她曾拥有的半个世界,曾经缱绻的幸福时光,如今已化作无尽的哀伤,连风都显得沉重。
葬礼的尾声终于散去,沈婷和母亲默默地回到了孙继平的住所。这个地方对沈婷而言,并不完全陌生,但又有着某种难言的陌生感。她偶尔过来住上一两天,却从未真正走进过这个家。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安静地摆放着一张三个人的合照。照片中的孙继平,笑容温暖地抱着她,沈云站在一旁,三人肩并肩,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停驻。那是她八岁那年,母亲决定开始做生意,三人一同去公园拍的照片。如今,照片的色彩早已模糊,边缘微微泛黄,岁月的痕迹犹如细水长流,悄然在照片中留下了一道道印记。
看着那张照片,沈婷眼前浮现的是孙继平抱着她的画面,那时的她仿佛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依赖着那份温暖。然而,这温暖逐渐消散,消散得悄无声息。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份依赖渐渐成了疏远,孙继平从她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被岁月的尘埃慢慢遮掩的影像。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愧疚,那种曾经无私的关爱,那种无声的牵挂,居然就这样被她轻易地遗忘了。那时的她,似乎以为所有的温暖都理所当然,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遗失了最真挚的情感。
在整理那些零散的物件时,沈婷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封面已经因岁月的摩挲而略显破旧。翻开第一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每一场考试的排名、每一次模拟测试的分数,孙继平用他那沉默的心,逐一记录了她的点滴进步。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是仅仅冷冰冰的数字,而是一种深深的关注与期待。
沈云坐在沈婷身旁,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声音低沉而温和:“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没要孩子吗?”她顿了顿,目光远远地望向窗外,仿佛在追溯那无声的往事,“他怕你不高兴,怕你心里多想。”
沈婷的目光凝视着手中的小册子,那纸张仿佛也成了她心头无法言说的沉重。泪水悄然滑落,沉默中,她突然领悟,孙继平虽与她没有血脉相连,但却早已成为她心中最亲的人。那位无微不至、默默关怀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我爸走了。”那晚,沈婷在电话那头低声说着,第一次从心底呼唤那个久违的称呼——“爸爸”。然而,那个声音再也无法回应她了。
“我觉得……”沈婷的嗓音微微哽咽,泪水涌动,“我……我一定让他很不开心吧。”
电话那头,汪雨的声音温柔,却充满了不可动摇的坚定:“怎么会呢?他一定是很喜欢你的。”
今晚的夜,凄冷得让人心颤。沈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孙继平的身影——那个不是生父,却比生父更为亲近的男人。十多年了,他伴她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如果这份深情不算亲人,那么,世间又有谁能称得上是亲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