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多数恋爱都是从颜值起步的,这是不容置疑的。人类毕竟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能爬树、会编造形而上的理论,却在外貌面前格外单纯。对一个人产生好感的开端,几乎都源于那张脸是否和你对得上眼。倘若看着都觉得不顺眼,谁还会有兴致探究那隐藏在面孔之下的深邃灵魂呢?总归都是先被外表吸引,像一只蝶扑向花朵,等到接近了,才可能慢慢地觉得那朵花香不香、好不好闻。而这香味,也只有在你愿意停留的片刻,才会有机会散发出来。
当年汪雨接受沈婷的表白,唯一的理由也只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年少气盛的男孩女孩,哪里谈得上什么爱与不爱?只要彼此看着顺眼,便觉得自己得了世上最好的甜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每天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是黏在一块儿的。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高三那年,那个雨夜,汪雨的母亲离世。他冲进瓢泼的大雨中,像是一头被困住的野兽,狂奔着,似乎只有这滂沱的水流才能洗刷他心底翻涌的痛楚。他没有方向,脚下的路也是模糊的,直至走到了马路中央,车流在身边擦身而过,喇叭声刺耳,而他无动于衷。那一刻,他真的希望有一辆车能一头撞上来,带他离开这个世界,这样,他就能在地下和母亲团聚。
沈婷知道汪雨心里的痛,汪雨的父亲在外面有了人,母亲又走得早,双重打击像突如其来的冷风,穿心而过。尤其是他和母亲的关系那么好,怎么受得了?沈婷想起自己,假如有一天父母也离她而去,怕是自己也会崩溃吧。可眼下,她找不到什么话能让汪雨好受一点,只能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一点点吞没了天地间的色彩。水珠砸下来,起初不过是溅湿脚边的尘土,可不一会儿,世界就像浸在墨汁里一样黯淡起来,两米开外便像是隔了层雾,模模糊糊地连边界也辨不清了。汪雨穿着湿透的外套,游魂似的在马路上晃悠,心里空落落的,脚步也没个准头。
忽然,一辆轿车的喇叭声穿透了雨幕,从不远处逼近。汪雨站住了,恍惚间有种奇怪的冲动,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似的,硬生生地停在了车的正前方。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在等死还是在对生活宣战,但那一刻,他一动不动,仿佛世界的一切都静止了。
就在车子几乎要撞上他的瞬间,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婷冲了过来,用尽全力将他推出了车道。汪雨只觉一股力道把他掀了出去,等他跌坐在湿冷的地上回过神时,沈婷却已经倒在了车前,雨水沿着她的发丝淌下,带着血水模糊了她的脸庞。
汪雨至今都记得那天的那个瞬间,时间在那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中骤然停摆。豆大的雨点像是被愤怒的神明扔下的石子,砸在他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但这一切却没妨碍他看清前方的场景——鲜红的血迹慢慢晕开,如染色的水迹般漫上湿漉漉的地面,而沈婷像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刻,恐惧像洪水一般灌满他的每一个细胞,汪雨瘫坐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做不了。他被巨大的失控感包围着,连悲伤都还来不及感受,世界已然塌陷。
汪雨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脑海中仿佛罩着一层薄雾,细节模糊得像是在潮湿的窗玻璃上写字,一触即散。他记得自己在医院里匆匆跑着,抱着满腔焦灼,把沈婷送进急诊室。医生冷静地告知,颅内大面积出血、严重脑水肿、手术能不能救回来全靠运气。汪雨一听这话,血往脑门直冲,他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他压根儿怨不得别人,这场意外如果真是个因果链条,那链条的另一端拉的必然是他自己。汪雨站在手术室门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可以交换的话,他宁愿自己躺在那冰冷的手术台上。
手术进行了整整七个小时,命是保住了,可沈婷却像陷入了沉睡的深渊,始终未能醒来。后来,家里人把沈婷送去了美国的一家私人疗养院,隔着重洋和无尽的时间,汪雨的世界忽然少了一角,再也没见过她的音容笑貌。那种空白沉沉地落在心里,成了他生活里再也抹不去的灰色影子。
这件事后,汪雨的生活就像是被愧疚套上了枷锁,日复一日,他就这么活着。每到夜深人静,噩梦总是准时来袭,把他从梦中抓回来,撕扯着他的内心。在梦里,沈婷总是带着一身鲜血,站在他的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她一遍遍地喊着,要他还回她的命。汪雨有时会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白天还能勉强撑住,到了夜里,连睡觉都成了奢望。在最糟糕的日子里,药物成了他的唯一慰藉,像个麻醉师一样,帮他暂时关闭这道门,让他得以安眠。
汪雨万万没想到,沈婷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眉眼间带着他熟悉的神色。她轻描淡写地说,三年前就醒了。三年啊,他汪雨在精神深渊里兜兜转转、反复磨炼,心头压了一座沉重的荒原,竟是毫无意义的。想着这些,汪雨只觉一股又凉又酸的滋味在胸口泛起,似是天降报应。
“我得走了。”汪雨的声音微微发颤,双手已然被不安填满,像是心里的那些散乱的情绪从指尖一丝丝地泄露。他站起来,目光有些闪烁,内心深处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寻找一个出口,好让自己得以独自静静地消化一切,也好赶回家,跟那个等在家中的她,好好说个明白。
“别走,留下来好不好?”沈婷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中那微微颤抖的期待,像是一只误入灯火的飞蛾,“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汪雨沉默了,低垂的眼睫似乎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惆怅。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口:“我……对不起。”
“你不喜欢我了吗?“沈婷的声音微不可闻,像是被寒风吹散了似的,眼中的光暗淡下来,心中那股酸涩在话语间不由得泄露出来。
汪雨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渐浓的夜色。感情这东西,如同春日的风,拂过便带走了点什么,而那些未尽的情绪,他也说不清,道不明。“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决绝。
汪雨干净利落地迈出房门,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像是在走出一场早该结束的戏。沈婷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底像是有个钝器反复碾压,令人窒息的钝痛从深处浮上来。她想起自己为了这个男人经历过的生死关头,那些掉进深渊般的日子里,她跌跌撞撞地摸索,爬回人间。远渡重洋,她以为自己带着的是重逢与温暖,却没想到最终迎来的是一声冷淡的“我喜欢上别人了”。
沈婷站在那里,仿佛成了一个空壳子,明明看得清一切,却也无法再去挣扎。那种痛楚,不是大张旗鼓的伤心,而是像失重一般的虚空,怎么想也难以甘心。
“他喜欢的人只能是我,”沈婷在心里默默起誓。属于她的东西,她定会想方设法地拿回来。
汪雨出了酒店,拿起手机,给自己女朋友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依旧无人应答,发过去的短信也石沉大海,不用细想,对方的火气肯定还没消。
沈婷的心情不用猜也知,看到自己男朋友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谁心里能痛快?事情缘由她虽未全晓,但汪雨当时的态度已叫她心凉。她自个儿在街头来来回回地走,心里也回过几遍刚才那一幕。真在乎她,汪雨何至于连个“女朋友”都叫不出口?她一气之下掉头走人,那家伙竟也不追,他当时哪怕若上前一步,她的心火说不定就能熄灭些。心里失落得厉害,沈婷脑袋里浮现出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分手,散了算了。可一想到要分开,她心头便隐隐作痛,像被人捏住了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心痛”这词儿,原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是能真实感受到的。
沈婷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仿佛脑子里装着一台打字机,停不下来地咔咔作响。她躺在床上,侧过身又翻过去,心里拧巴着,想着那人估计今天是不会回来了。想到这儿,眼角微微发酸,一种倔强的小委屈悄悄浮上心头。她把脸埋进枕头里,似乎这样就能把泪水按下去,不让它们轻易地跑出来。
不知趴了多久,沈婷忽然听到门锁轻轻一响。她心头一跳,估摸着是汪雨回来了。一边想听听他怎么解释今天的事儿,一边又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拿不准自己到底要不要理他。犹豫间,她缓缓闭上眼睛,任呼吸变得轻缓,假装自己已入了梦。
汪雨蹲在床边,像一只不愿打搅到猎物的猫,动作轻得连地板都没吱一声。床上的沈婷正装着睡,眼睛紧闭,呼吸却乱得像夏夜里不安分的蝉鸣。她眼角的泪痕还没干,汪雨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刚才肯定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
沈婷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平时连个小小的考试都会让她翻来覆去一夜无眠,更何况是今天发生的事。这会儿她眼睛闭得再紧,睫毛再安分,汪雨也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较劲,这会儿肯定是没有在睡。
汪雨轻轻抚摸着沈婷的脸颊,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她是我高中时交的女朋友。”
没有揭穿对方假装入睡的伎俩,汪雨便自顾自地讲起那段旧事。回忆往事对他来说,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那些不堪的岁月,一遍又一遍地搬出来晒一晒。每次想起,汪雨的心底都会有一种被撕开的痛,那种痛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伤口,触及时,总让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故事讲完,沈婷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被“小三”了。那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分手,而从某种角度看,别人倒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那她又算什么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沈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想着,那个女人为汪雨付出了那么多,汪雨哪里会忍心辜负对方。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估摸着这次她跟汪雨怕真是要结束了,但即便如此,心底却依旧有一丝执念,她迫切地想听到汪雨亲口说出来,哪怕这句话早已在心中成了定局,依然忍不住想从他嘴里听到那个答案。
“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只是……”汪雨觉得有些话像是从心里钻出来的刺,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想让现在的女友伤心,但又无法对前女友完全绝情。毕竟,那段感情就像一块烙印,印在他的心上,不管怎样挣扎,终究也抹不掉。对方对他的恩情,是多少次夜里他在孤单里流过泪的原因,那些事,是这一生也还不完的,“只是……给我点时间,好吗?毕竟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的,那我呢?我是活该吗?”沈婷听着,她搞不清汪雨说这话的意思,心头涌上来的不是理解,而是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那个破坏人家美好姻缘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