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崖上,雪山瀑布一点点地冲刷下来,落在谢景焕的肩上,背上,冰冷刺骨,而潭水深处又有一处地热泉眼,汩汩地冒着热气,很快就将一潭冰水烧的滚烫。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体内犹如有一股寒气和一股热气在交叉游走着,冲撞着,每当他内心急躁不安的时候,又会被彻骨的寒气冻结,如此周而复始,谢景焕觉得自己五感都渐渐消失,最后重归于一片沉寂和虚无中。
六长老坐在血月崖上,看着经历着冰火两重天洗礼的徒弟,看着头顶的新月,仰头喝了一口酒,剑心本就难筑,当年他为了修炼剑心,入中洲,当了一年的游侠,在俗世红尘中沉浮,后来花了四十年的时间才感悟到逍遥之道,剑术大成。
谢景焕是天生的剑客,年少时就家破人亡,历经人世冷暖,后来又入世家,在权势旋涡中都不曾迷失自己的本心,只要突破内心的心魔,一定会成为九洲最强大的剑客,比他还要强,或许能达到先祖那个时期剑藐天下的程度。
只是现在他的剑心有些乱了,心魔渐有起势的苗头。
如果以前的心魔是他对于妹妹的执念,现在的心魔就是小草取代了他记忆里的妹妹,成为了他新的执念。
两次的心魔困境,他都在失去,六长老私心里是希望他能再破心魔,找到自己的剑之一道,做九洲最强的剑客。
至于小草,这一路,他也观察了一下崔玉壶,并非是百无一用的书生,相反的,崔玉壶是个精明的商人,身上又多了读书人的儒气,还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勇气,一路上对小草都是极为用心。
小草对他并没有多么喜欢,但正是这点,他很放心,大月国的娘子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不恋爱脑,若是有一日这位崔郎君不堪大用,小草也能不拖泥带水地放弃他。
所以,六长老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徒弟做九洲最强的剑客,达到先祖的程度,也希望小草能谨记明歌的教训,不要为爱不顾一切,随时都能抽身出来,更希望有一日明歌能从盛京回来。
但是这三桩事情,第三件已经无法达成,他们的小国主就算从盛京回来,也不再是月明歌,而是斩断尘缘的道门子弟,所以他希望谢景焕和小草能各自有好的结局。
情爱是世上最毁天灭地的毒,绝大多数人都不得善终。
东方的天空一点点地亮起来,六长老见谢景焕一时之间无法结束剑心锤炼,将酒壶别在腰间,虚影一晃,径自下山去了。
*
一连三天,谢景焕一直没有下山,每天六长老都会上山一趟,送些食物酒水,除此以外,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扰他。
谢风谢雨虽然内心焦急,但是只能选择相信,然后协助赵嬷嬷准备娘子的成亲礼仪,这三日,他们连崔玉壶都看顺眼了。
崔玉壶一个文弱书生,从泉城出发至今,不仅不叫苦,而且眼里有活,明知道谢氏的人对他有敌意,依旧每日见缝插针地来沟通交流,忙前忙后,硬是刷了一波好感,就连谢雨都不好意思对他甩脸色。
大月国山门已闭,成亲礼仪也尽量简化,只需要祭拜天地神明,放灯祈福,然后就算礼成,至于其他的繁文缛节都尽量被省略了。
就算如此,崔玉壶还是觉得成亲礼仪过于简单,太委屈小草,私底下偷偷问了六长老,得知大月国人成亲时的喜好,然后拜托谢风谢雨去帮他布置场地,花了三天时间在山里采摘各种花草,打造了一片花的海洋,不仅打造了一座巨大的花墙,还将新月潭的小木屋都布置了一番,摆满花花草草,完美地和周遭的古树绿藤融合在一起。
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
小草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也没怎么在意,直到成亲前夕的夜里,崔玉壶一脸紧张地约她到潭边说话。
崔玉壶吞了吞口水,看着月光下柔美婉约的小娘子,说道:“小草。”
小草:“?”
他怎么知道她的小名?
崔玉壶:“抱歉,本该喊你一声谢娘子,对于很多人来说,你是谢家的娘子,是谢月上,对于我来说,你只是四年前初见时的小娘子,如今知道你来自大月山,我想与莫先生一样,喊你一声小草,大月山的小草。
我想重新认识你,我是来自泉城的崔玉壶,你好,大月山的小草。”
小草闻言微愣,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漉漉的。这个书生心思细腻,善于揣测人心,每次都能精准地看透人心,没错,她一直想做大月山的小草,而不是世家大族的谢娘子。
她微微侧过身去,声音微微沙哑:“崔玉壶,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大月山吗?”
崔玉壶摇头。
小草看着头顶的新月,低低说道:“你看山顶的方向,曾经那里有一座无与伦比的云雾天宫,后来因为中洲而倒塌,我的国也因为中洲而灭,大月国和中洲之间本就是有血海深仇的。
我选择你,只是因为你是中洲不沾权势的书生,所以你我之间最多只能做朋友,做知己,再无其他。”
崔玉壶见状,将满腔的爱恋都藏于心中,低低说道:“多谢娘子与我交心,有些话我也想告诉娘子,我不喜欢经商,更不喜欢权势和勾心斗角,我一生所求便是陶公式的隐居生活,在山间读书,作画,读遍天下典籍,做一个无用的书生。
这几年经商赚了一些薄产,放租也好,坐吃山空也好,日子都是能过的下去的。明日成亲之后,我想重新做个闲散客,望娘子不要嫌弃。”
至于他的那些爱恋就这样埋藏在心底吧,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月娘子给了他希望和光,那么现在,就由他来给月娘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既然她不喜欢世家大族,不喜欢勾心斗角,那他就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去科举参加仕途,不去经商谋金山银山,和她一起在山间做个知己,为她遮风挡雨。
小草闻言,微微动容。
崔玉壶:“娘子不要误会,海上经商九死一生,风险很大,我很惜命,至于科举入仕,光耀门楣也不适合我,如今新帝治国的理念和我的理念天差地别,不如归隐,在山间种田,留下几卷破书,日后没准还能流芳百世。”
崔玉壶说着自己都微微笑起来:“我应该是泉城儿郎最羡慕的人,娶了娘子,从此便能少拼搏几十年了。所以这桩生意,我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若是我连这点都拎不清,那岂不是辜负娘子看人的眼光?”
小草见他这般通透,也微微一笑道:“那以后你便喊我小草吧。”
崔玉壶:“好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