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的人声冲破思维屏障涌进丰辰的耳朵,丰辰沿着街道朝和敬和春工程学院相反的方向,喧闹的来源处走。
车道上一直没有车流驶过,因为宽阔的车道此时被庞大又整齐的队伍占据,宽大的、红底白字的横幅迎风展开,愤怒变成简洁的字,成为被生活磋白鬓角的人们扛起的旗帜。
“这……?”
这群蚍蜉撼树的大人们坚定地占据车道的中央,像大树一样扎根在这里,更多的人在队伍里,表情没有喜悲。
丰辰走进人群里面,这是他第二次距离痛苦这么近。母亲失业后颓丧又充满忧虑的脸庞在脑海闪过,队伍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有她的影子。
“哎,朋友。”
有一双手从后面搭在丰辰的肩上,无害地唤起丰辰的注意:“要保持秩序,不要煽动大家的情绪。”
他只是提醒,友善地笑了笑,是个和丰辰年龄相差不大的人。他留着板寸,穿着得体的黑色外褂搭配白T恤,手臂结实有力,骨节分明。
“我叫奕珑,神采奕奕的奕,玲珑的珑,是旁边敬和春工程学院的学生,朋友是第一次见到队伍吧?怎么称呼?”
嚯。
敬和春的鱼儿漏了三只。
“丰富的丰,星辰的辰,可以叫我丰辰,真巧啊……我也是敬和春的。”
凑巧的状况让奕珑看丰辰的目光更多了一分友善。
队伍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花色闪过,丰辰怀疑自己的眼睛时,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个卖“龙粽”的大哥冒了出来——刚刚让丰辰感觉熟悉的是他的花色大裤衩子。
“哟,两位认识啊,兄弟也是敬和春的?和奕珑是同学?”
丰辰:“刚认识的朋友,也凑巧,没想到还是同校同学。大哥……怎么感觉你总是用另类的方式出场?”
“另类?另类吗?”
“闲聊先放到结束后吧,阵雨哥,帽子都发完了吗?”
“都发给大家伙了。”
“那我继续带着队伍往前走。”奕珑看向丰辰,“朋友,能不能麻烦你……”
“他不麻烦,敬和春今天不是放假了嘛!”
阵雨哥用力拍了拍丰辰的肩膀:“管理队伍就交给我俩吧!”
天上果真不会掉馅饼,只会掉下来麻烦。
阵雨哥凑近丰辰,在震天的抗议声中小声说:“有报酬,今晚组织内部的派对,特邀你来参加!”
“……”
是和晚饭的邂逅。
队伍里的人们纷纷换上橙黄色的锥形帽子。
维持秩序并不困难,只需要和阵雨哥各守在队伍两边,阻止试图煽动情绪的人士混入队伍,队伍里父母辈的大人暂时能保持抗议和暴动之间的尺度。
丰辰心里隐有忧虑,最近意外接连发生,他总怕事情不会用简单的方式收场,他也不想看到这些艰难讨生活的大人们会因为情绪失控而……
丰辰终止想象。
好在,队伍在奕珑的带领下转过半个魔方街区,丰辰的担忧都还是担忧。
天色渐晚。
衣裳被汗水浸透,腿脚麻木。
奕珑在中心街宣布队伍解散,队伍里的人把帽子归还,人群迅速散去,最后只剩丰辰、奕珑,喜欢穿花裤衩的阵雨哥,以及中心街来来往往的行人。
丰辰面有菜色,他把头顶的帽子放进奕珑手里的尿素袋,“兴师问罪”地去找阵雨哥,得让这家伙兑现自己应得的晚餐:“大哥,什么时候去聚餐?”
“不是聚餐,是组织内部的派对。”
阵雨哥竟然还纠正丰辰的语言错误。
在这个抠门鬼的带领下打了车来到荒郊野外。
嗯?!
荒郊野外?
现在还不算是,这儿好像是下城区比较破落的地区,接近郊野。
如果这辆出租车继续朝前行驶一段距离的话……丰辰毫不怀疑这个叫“拾荒者”的组织是准备跟野人聚餐啊!
奕珑安慰他:“朋友别慌,我第一次跟阵雨哥来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被卖了。”
“卖不了你,单枪匹马就敢往龙潭虎穴闯的家伙。”
阵雨哥又哼了一声,“纯良组织,不危害社会。”
碍于外人——司机在场,丰辰咬牙不准备多问,这辆车还真就在阵雨哥的指挥下开到了偏僻的郊野,车窗外没有一盏光源,又行驶一段时间后才看到前方隐隐有光亮。
大概是亮光给了司机灵感。
司机灵光一现,语出惊人:“有印象了!这儿之前是下城区的垃圾场对吧?想起十年多前我有时候会拉老头老太太来这片儿,瞧我这破记性!这边的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
丰辰:“……?”
脑袋要宕机,这里是哪儿?
奕珑都替阵雨哥感到尴尬,摸了摸寸头:“如你所见……前面就是派对场地,估计阵雨哥已经提前安排人把场地布置好了吧?”
呼……丰辰想回家。
“来!别丧着脸!”
和热情高涨仿佛回到老家的阵雨哥相比,丰辰被所谓派对的“糖衣炮弹”打击的只想光速离开这儿。
高挑的竹竿间挂着明亮的灯笼,长龙一般悬在上空,纷飞的礼花,动感十足的歌,放飞自我扭动身体的男人,这些通通无法掩饰——和饭桌间隔十米就是垃圾堆的事实。
“别杵在这儿了,在掩埋场开派对是……呃,是组织的传统,大家都欢迎你呢。奕珑!快来带这位兄弟……还没问兄弟的姓名?”
感觉阵雨哥也有掉了脸面的尴尬。
“丰辰。”
“好名字,丰辰。”
隔着老远有人招呼阵雨哥,阵雨哥一路小跑过去,迅速地把这个丧气冲天的冤种丢给了奕珑。
“拾荒者,和拾荒有关的事情扯上关系其实挺正常的,等你和阵雨哥相处时间久了,大概就会习惯了。”已经习惯的人士单薄地安慰说。
灯笼下,一个身穿夹克一头灰色板寸的人径直走向没人动的话筒,拿起来拍了拍,丰辰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今晚来的不论是客人还是自家兄弟,都不要见外,我先——来为大家唱一首!”
数人哀嚎:“不好不好快捂耳朵!”
特殊情况?
奕珑见状况不妙,松开手里的尿素袋,立即掩耳:“快捂耳朵,林灯的歌声有毒!”
“啊?”
让人搞不清状况。
呼啦啦灯笼下面空了一大片,大家宁愿到垃圾后面躲避这位“歌神”一展歌喉。
“还是不是兄弟!别都跑了啊!”
“林歌神,您这一嗓子要是唱出来,我看今天的狂欢会也甭开了,您一嗓子能让大家伙缓两天!”
“适度展示才华,”刚去后厨忙碌,阵雨哥又匆忙跑出来,拍拍林灯的肩,拿走他手里的话筒,“精力这么旺盛,一会儿多喝两杯?”
“两杯?不醉不……就多喝两杯。”
众人哄笑,笑林灯变嘴太快。
他佯装恼怒:“重振组织的荣耀,我一刻都没忘!昨天我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等明天我再完善一下,讲给你们听!”
大家都想听听他想到了什么好法子,林灯连连摇头,故意卖关子闭口不言。
“讨打!”
“兄弟们,抓住他,扔他去垃圾堆里!”
“嗯?,仁义何在?”
灯笼下的哄闹渐渐远去了。
火红的光映照下的每一个人的脸都是微红色的。
奕珑和丰辰穿过刚才的哄闹场地,绕过临时用几根木头和干净破布搭建的厨房,一路上有很多人和奕珑打招呼,丰辰的抗拒没有开始时强烈了,决定既来之则安之,毕竟这也算一段奇遇不是?
奕珑把尿素袋递给一个守在破屋门前的人:“诺,麻烦放储物间最外层吧,隔几天还会用到。”
“丰辰?”
“嗯?”
“离派对开始还有一会儿,我带你转转这儿?”
垃圾场有什么好参观的,奕珑大概,不,是绝对有事要和丰辰说吧!
不过不论是校友谈心还是组织扩招都是还未发生之事,丰辰和奕珑慢步走在垃圾的“夹缝”间,红灯笼的光逐渐褪去它的颜色。
“有个不情之请,和游行还有组织有关的事……还麻烦不要透露给别人。”
“尽管放心,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奕珑摸了摸他的寸头,沉默片刻后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游行队伍吗?”
他有话要倾诉,正巧迎合了丰辰跃动的好奇心。
不论是沉重、悲伤或是愉快的,丰辰接纳吸收后,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对方反馈。丰辰小时候对一个女孩笑称,这是礼尚往来。
丰辰环顾周围山高的垃圾堆,说:“想,毕竟一个大学生参与到很难亲身接触的事件里,让人很好奇缘由。”
“我母亲是一个制衣厂的工人,每天都要为价格低廉的服装加班加点,早早地就累白了头发,然而回报只是每个月勉强够一家人生存的微薄薪水。”
丰辰知道。
这是沉重的,很难轻易向别人倾诉的话。
“我父亲……不提他了,他是个在酒厂工作的酒鬼,境遇和我母亲一样。真让人感到无力,有时候累了我也想过,谁愿意把手里的钱大方地分给别人呢?”
奕珑攥紧了拳头。
然而他意识到升腾的愤怒,又松开了它,他们在垃圾堆里绕了一个弯,火红的亮光又一次出现在前方。
“无数价格低廉的商品背后,总要有……人要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哭泣的,我明白,却不甘心,为什么哭泣的雨水恰好落在我们家?有些无所事事放浪形骸的人会担起这些,但也有些……被命运推搡着,被石头绊倒,一路摔的鼻青脸肿走到这儿。”
语义含混,丰辰能听出奕珑心里积压很久的怨愤和委屈,丰辰不需要开口点破,他知道这个一贯坚强的同学只需要一场持久的沉默,以及一双已经在的、倾听的耳朵。
“呼……”
丰辰笑了笑:“心情舒服点了没?”
奕珑不太自然地笑:“舒服多了。果真有些话说出来以后,内心就会舒畅许多,麻烦你听我讲这一路没头没尾的唠叨了。”
“我也只是安静地听,事情的亲身经历者才是最无助的。甭难过,以后游行缺人手的话可以找我。”
两人互相加了通信。
热闹的氛围重新扑面而来。
用圆桌围起来的空地上,原本放在那里的音响被人挪走了,一个人正在展示街舞技艺,应和掌声来了几个高难动作,间隙中吹了一个口哨。
转弯的哨声和杂乱的、欢乐的声音交汇,很神奇地,竟然有了奇特的感染力,丰辰不由自主地想加入欢乐的队伍,而奕珑眉间的愁绪也已经消散无踪,是他率先加入鼓掌叫好的人们,回头示意丰辰,不要错过这难得的夜晚。
“各位,菜来嘞!”
欢闹稍熄,肉香短暂地盖过了垃圾场独特的臭味。
阵雨哥蹲着身子左右捣鼓被大场面吓哑巴了的音响,哔哔几声刺耳声音过后,拥有独特鼓点的动感舞曲蹦跳着覆盖全场。
“这儿简直不像是个垃圾场……嗝。”
还不错,至少丰辰吃的很饱,后厨的手艺简直是组织名字的相反面。
奕珑有些醉意,他不小心喝多了酒:“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恰巧来这儿估计会被吓到吧。”
被摇晃着路过的阵雨哥听到了。
“瞎说……下城区除了贫穷和悲伤之外……它还需要一场……狂欢!”
就像拾荒者现在在做的事情,把烦恼全部抛到脑后,为明天的自由干杯!
吃饱喝足也玩闹够了后丰辰趴在凳子上捣鼓手机,心想,这么好玩的地方有空可以带许木原来玩玩。
还懵懂不知已经上了贼船。
“起来……我让人送你们俩小子回去,你们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醒来头痛欲裂。
丰辰怀疑自己在刀山火海走了一遭,醒后到处翻找不见的手机,最后发现在床脚皱巴巴的被子里裹着,盖的比自己都严实。
陷入究竟谁才是人的怀疑。
想起来自己好像参加了什么垃圾派对。
“嘶……我是怎么回家的?飞回来的?”
适时的电话打来,手机愉悦地震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格外惹眼。
“阵雨哥?”
什么时候存的电话号码?
“醒了没?快收拾收拾下楼!”
“啊?”
理所应当的迷茫。
阵雨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要不要打开通讯往上划拉划拉,看看我给你发了多少条消息?”
“啊?我什么时候有的你通信?”
“睡醒了就忘事儿,你还是先打开看看吧。”
丰辰依言打开通信,随后陷入漫长的沉默。
“喂?”
“你……”
丰辰深深吸一口气:“这都是什么群?”
“组织内部的群啊。”
阵雨哥打断丰辰要说的话:“去洗把脸,仔细想想,是哪个家伙昨天晚上说,无论如何都要加入拾荒者组织的?”
“?”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阵雨哥洋洋得意的快乐。
也用不着回想,丰辰用头保证自己绝对干不出这种事儿!
“先收拾收拾下楼吧,我记得你今天还要上课。”
可去他的吧。
“滚,今天没有课。”
只骂一个字是丰辰最后的仁慈,挂了电话后果断拉黑,扔了手机倒头继续睡。
以及,把被子全盖在自己身上。
……
当下城区像年久剥落的老油画一样毁坏,会发生什么?
会有工蚁般的人把碎片搬运回巢穴,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为温暖又舒适的家园添砖加瓦吗?
在某些家伙的眼中,下城区和老油画、即将过期的饼干、以及小白鼠——或许没有太大区别。
穿着三扣式西装的男人把新取得的碎片一层层向下传递,平静到冷漠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迷雾之下的城区,他大概在搜寻那些即将剥落的色块、或是有研究价值的鼠类。
又或许还有来自不同世界的异类。
毕竟……这是他们肩负的使命。
上面的领头者又在催促进度了,他知道最近需要加快一些步伐,或许要利用些比较极端的手段……
哪怕不小心摧毁了下城区,连带着那些没用的同侪们,都没关系,都是废物应得的下场。
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穿西装的男人似乎永远会永远坐在这里,不会离开。
……
丰辰是中午的时候被许木原的电话吵醒的,睡眼蒙眬地听到许木原的声音,丰辰这才想到他们约好下午去学校操场,为后天运动会做准备练习。
“等我一会儿,五分钟!楼下见!”
丰辰犹豫还要不要带着无字书,决定还是带神明见见世面逛逛校园吧。
时间喜欢逆着人的意志过,舒服的时间总是眨眼就消失。
丰辰狼狈地和衣着得体的许木原打招呼时,许木原看上去对丰辰的状态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意外。
只是惯例询问一句:“昨晚熬夜了?”
“比熬夜还刺激。”
刺激?
“等下次还有机会了,我也带你去见识见识,那是个……绝妙到你一定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迪厅?酒吧?
许木原在脑袋里一一掰扯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哎呀不是那些,别多想,”丰辰像是知道许木原在想什么,“我先卖关子,不然万一真有机会带你去玩,就没有惊喜感了。”
惊喜感……
从没去过的地方。
许木原琢磨了一整路都没想出头绪,他脑袋里和快乐有关的知识还不足够猜出丰辰卖的关子。
在操场进行体育活动的人比往日要多。
大概都抱着和丰辰两人相同的目的准备趁赛前先热身练习。
丰辰看准一片无人的空地,和许木原奔跑过去。
丰辰正准备把绳子绑在两人的腿上,有两个女生从另一个方向手挽着手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其中个子高挑的先开口问:“同学!你们也是参加两人三足项目吗?”
声音清澈透亮,是个开朗的家伙。
丰辰点点头,目光侧着看向许木原——个子高挑又开朗女同学目标太明确了,灼灼地视线一直在许木原身上。
丰辰就说这小子招女生喜欢,看这才刚来操场,就成为被看中的猎物……目标了。她身边的,大概是被“拐”来壮胆的闺蜜吧。
许木原:“是的。”
“嗯……冒昧的问一下,你们接不接受,互换一下比赛队友?”她红了脸,“我跟你一组,我的朋友和他——”
距离近了看,她的身高和许木原持平,裸露的小腿瘦长结实,淡色的红绿渐变色运动鞋以及一身适合夏日的搭配更凸显了她的活力。
备忘录计划大概又可以划去一条了?
“我没意见,不过还要看我朋友的同不同意。”
从后面悄悄戳了戳许木原,嘴唇翕动:“怎么样?爱情往往产生于双方的主动,年轻人,要抓住飞到面前的机会,因为机会不常有。”
敬和春的体育比赛,重视过程而不太在意结果,因此就算比赛中男女搭配,只要参赛的同学喜欢,敬和春一向不会干涉。
“我也同意,不过你的同伴……”
她的同伴很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为难人的事,我可以和丰辰一组呀。”
咦?
丰辰先说了:“你认得我?”
“嗯……只是之前听过你的名字。不要多想,既然达成共识,那么……周耶,你就和他一组了。”
“我叫许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