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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M市像一座空城,路上的灯火虽然依旧不甘寂寞地通明着,却没有了沸腾的生活气息,远处的居民楼像黑沉沉的村落,几点孤灯点缀在其间,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宛若鬼火。
凌嫣记得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说离开家的小孩子在森林里迷了路,当夜幕降临时,会遇到邪恶的女巫或魔鬼。
她当时还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故事里坏人总会在夜里出现?”
外婆只是慈爱的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生活在白天,鬼自然就生活在夜晚喽,那是界限分明的两个世界,所以好孩子夜晚不要在外面游荡,会遇见不好的事。”
当时她还很不服气,觉得外婆的话没有说服力,心说爸爸经常加班很晚才回来,难道他也是鬼?
长大之后,她经历了很多事,也遇到过不好的人,才渐渐地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鬼存在的,你看那昏黄路灯下拎着酒瓶又哭又唱的醉鬼,走不动了就直接躺在马路中间,谁知道哪时哪刻生命会终结在呼啸而过的车轮之下,还有楼群阴影里吞云吐雾的瘾君子,面黄肌瘦形似骷髅,生命的意义早随着指尖半明半昧的烟火,化为一缕轻烟消逝在夜晚的冷风里,还有夜店舞池里群魔乱舞的男男女女,状似疯颠,丑态毕现,承载着空虚与放纵的身体,想停也停不下来……
他们基本上都可以划分为鬼的行列,夜是他们的流放地,暮色降临,群鬼出动,乐此不疲地沉沦在黑暗的沼泽中,渐渐地腐烂、发臭……
凌嫣从末班公交车下来的时候,车上除了司机已经空无一人,年过半百的大叔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虽然令人不爽却并没有恶意,她听见他低声咕哝着:“女孩子家家的,大晚上出门也没个人接送,出了事哭都来不及……”
凌嫣只是笑笑,身影很快湮没在了黑暗中。
她在一家培训中心做英语教师,最晚的下课时间一般在九点左右,今天是个例外,一位同事过生日,大家一起吃完饭又去看了一场午夜电影,所以回来晚了些。
凌嫣边走边思忖着那司机大叔的话,心说:“出事?出什么事?来一个试试,看到底谁怕谁?”
她一个跆拳道红带选手,肩上硕大的包里常年放着电击器、防狼喷雾和伞兵刀,就连食指上那枚古朴的戒指,实际上也是一枚能伤人的凶器,揭掉盖子,里面弹出的利刃,足够捅瞎一个人的眼睛。
大概是知道她身上带煞,大鬼小鬼都绕路而行,上了大半年夜班,别说拦路劫财劫色,凌嫣连酒鬼也没碰到一只,弄得她一身功夫和兵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夜风很轻缓,裹挟着初春蓬勃的草木气息,微蓝的夜,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
凌嫣听见自己的运动鞋轻击在柏油路上,有节奏地发出低沉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夜色里。
远远的,她看见自家小区黑漆雕花的大门,路灯的光透过门旁枝叶繁茂的梧桐树,疏疏落落投在一个颀长的身影上,白色衬衫的衣角在风中起起伏伏,好看得宛如一副画。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稚气还没来得及褪尽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不时地向凌嫣的方向张望,待看到她的身影从黑暗中转出,眼睛登时一亮,脸上如烟花一般瞬间炸出一个夺目的笑颜,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笑容渐渐敛去,微沉着脸迎了过来。
“嫣姐,这么晚你去哪儿啦?打你电话你又不接!”大概是等得久了,男孩的声音不免有些气极。
“咦?萧阳?这么晚了还没睡,是不是又刷题刷忘了时间?”
凌嫣俨然一副长辈的语气,笑咪咪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你妈下夜班了吗?”
萧阳飞快地闪避开她的魔爪,闷闷地说:“早就下班了,看你还没回来,让我迎迎你。”说完不满地咕哝一句:“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面瞎逛什么!”
凌嫣看他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温暖,这才是人间吧,有家可回,有人惦念,这寂寞的城市夜晚,有一盏为她亮着的灯,即便不是那么华丽璀璨,那温暖却足以穿透她心中的黑暗。
她缓和地笑笑,声间异常温柔:“我这不是手机没电了嘛,还有,以后别叫我嫣姐,我管你妈叫姐,你再管我叫姐,辈份都乱了。”
“那叫什么?像你那个男同事那样,喝多了在电话里叫你阿嫣,或宝贝?”
凌嫣被他噎得一时接不上话,心中腹诽这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可真难缠,可高考越来越近了,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得深吸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怎么说我也当过你几天老师,常言道,师父,师父,师就是父,我是女的,那师就是母喽,我又没有让你管我叫妈,叫声嫣姨总没错吧,再不成,还像以前一样叫老师也行!”
他斜了她一眼,没说话,言外之意凌嫣却懂了,那就是没门!你才比我大几岁,让我管你叫姨,做梦吧!
凌嫣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想当年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凌嫣用手在自己眉间比了比说:“没想到三年不到,你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萧阳又斜了她一眼,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置一词,一副要将别扭进行到底的架势。
凌嫣手又有些手痒,想捏捏他气乎乎的脸蛋,或者胳肢胳肢他的腋下,把他给弄乐了,又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她虽然一直拿他当弟弟待,可他必竟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惹生气了他真的会急。
直到睡觉之前,萧阳再没跟凌嫣说一句话,完全当她是空气。凌嫣也没太在意,觉得小孩子闹脾气,过两天哄哄就好了。
凌晨的时候,她被一声突兀的铃音惊醒,迷迷糊糊打开一眼,鼻子差点气歪了,却是萧阳发过来的:“嫣姐,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晚回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她看了一眼时间,心说我靠,凌晨两点!这小子一直没睡吗?就为这么点破事至于吗?
她的睡意已经被搅没了,安静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黑暗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其中,夜是那么的静,偶尔有风轻轻拍打窗棂,发出轻响,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她仿能听见自己轻缓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
不知怎么,萧阳路灯下孤单而又焦急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还有他赌气的脸,别扭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