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东南角外城之外有一个废弃的货场,货场沿着一条铁路线狭长分布,绵延好几公里。铁路线归属于地方,八九十年代曾经是这个城市南北货运的一条繁忙干线,后来在国家铁路电气化改革之后,逐渐退出了运营。这个货场曾经属于朝晖的资产,后来重组归到邻市的一个国有单位,但因为距离偏远,又没有改造的意义,便常年闲置在那里。与铁路线斜向交叉的是一条东南流向的古运河,据说百年前曾是漕运通航的一条重要支路,在陆路运输发达起来之后,也渐渐被荒废了。铁路线和运河在一座不大的水泥桥上交叉而过,各自延伸,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出租车在水泥桥附近停下来,祁震仰望着沿线被铁丝网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桥,呆愣着不知所措,货场的入口他早就不记得了,而这里是他印象中唯一能进入货场的地方。
夏冰看着祁震失落的模样,心里暗暗称奇,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那个,进不去了——”祁震抱歉又惋惜地说。
夏冰微微一笑,“你想去桥上?跟我来。”
祁震半信半疑地跟在夏冰身后,两人沿着一条向北的土路,绕过河边一户人家的院墙,再折向东,那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只容一人的小路,路边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夏冰带着祁震走到小路尽头,绕过一个废弃的地秤,悄悄走进一户开着院门的人家,然后蹑手蹑脚地沿着梯田一般的院子后墙爬了上去。
到了“墙顶”,祁震才突然发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他正站在铁路宽广而平坦的路基上,地面铺满暗红色的碎石,两条红褐色的铁轨笔直地躺在一排排斑驳的灰白色枕木上,朝天边无限延伸着。
他站在那儿,惊异地看着空旷寂寥的四周,城市的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只有掠过低空的鸟雀偶尔发出的一声啼鸣。
夏冰在一旁抿嘴笑了,从拥挤繁杂的城市忽然来到这个广阔寂寥的地方,任谁都会有片刻无所适从的愣神吧。虽然不知道祁震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她却在心里悄悄雀跃欢喜了一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秘密基地,在货场和铁轨被废弃的十多年里,她总喜欢时不时来这里看看,一个人悄悄地,就像拜访一个神秘的老朋友。她喜欢这里的荒凉静谧,喜欢眺望那两条伸向天边的寂寞的轨道,她心里总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想要沿着它走到尽头,去看看它的终点会是什么样。
当地平线上的晚霞把最后一捧余光均匀地涂抹在这片空旷辽远的地面上的时候,祁震从最初的惊异中回过神来,他迎着这里健硕宏大的风站在那片越来越稀薄的微光里,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化做微尘,随着这光一并消逝在宇宙洪荒的无穷之中了。
夜色降临,天边那股宛如流淌的烈焰一般火红明亮、四散喷涌,又仿佛是泼洒在画布上的香气四溢的金色美酒一般的晚霞终于还是干涸在了西方天幕上,只留下一片淡红色的轻薄如纱的云絮。与此同时,天空的色调立刻起了变化,最后的暮光与夜色,开启了一场气势恢宏的势力交换,从最西边淡到几乎看不出的一丝丝淡蓝,再到稍远处的青蓝,随之是铺满大片天空的如水一般澄净纯粹的冰蓝,最后是东方最浓稠的墨蓝,夜色正在肉眼无可察觉之中悄无声息又迅疾紧迫地一圈圈扩散渲染,直至将最后一点暮色合围吞噬,占领整个天幕。夏冰正对着这一场无比盛大恢弘的光影剧幕如痴如醉之时,铁路南边树林里的鸟雀不知被什么东西惊飞了一片,扑啦啦地喧腾一阵,又渐渐归于树林,等她再次回过神,望向祁震的时候,发现他正痴迷地凝望着头顶天空中密密麻麻滑翔的黑影。
“这些是鸟吗?”祁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问。
“不是,是蝙蝠。”夏冰同样仰着头,傍晚盘旋在天空里的,它们就要融进这夜色里了。
祁震神情恍惚地望向夏冰,“蝙蝠?”
“嗯。”夏冰望着他,灿烂地笑起来,“你害怕蝙蝠吗?”
祁震迷茫地望着天空里那些诡异的飞行者:“不知道,我没有近距离地看过。”
“有机会我给你抓一只。”夏冰望着他道。
祁震望了一眼夏冰,重又痴痴地仰起头,“你敢抓蝙蝠?”
“我还养过呢!”夏冰望着祁震,用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有一年夏天,有只小蝙蝠钻进我家油烟机的管道里,被油粘住好几天,后来被弄出来,半死不活的,是我给它把油擦干净,还给它喂了各种东西,虫子还有肉什么的,第二天晚上,它飞走了。”
“你不怕吗?蝙蝠那种长着獠牙的——”祁震茫然地望向夏冰,仿佛坠入梦境的孩子。
“可如果不管它,它不就死了吗?”夏冰不以为然地笑着反问。
祁震愣了愣,重又看向天空,那些在天空划出诡异弧线的暗夜精灵在短暂的集会之后都悄悄散入黑夜了,直到最后一只蝙蝠神奇地从他追寻的目光里消失不见,祁震才又看向夏冰,“是吗,除了蝙蝠,你还养过别的宠物吗?”
夏冰想了想,“刺猬算吗?”
祁震深深皱起眉,“那东西怎么养?”
“嗯,就那么养呗,它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缩成球,身上的刺乱七八糟的时候才扎手,平时那些刺都是顺着的,对熟悉的人它也不会缩起来。”夏冰朝祁震甜甜地笑着,“还有,你知道吗?刺猬真的很喜欢吃西瓜,一个晚上,它能吃半个西瓜,拱着瓜皮到处溜,而且吃得可干净了,只剩很薄的一层皮,它吃东西的声音也很大,沙沙的,跟书里描写的一样。”
祁震微笑起来,他想象不出这个姑娘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顽皮形象,“你是不是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嗯,也不算奇怪吧,蝌蚪,蜗牛,菜青虫——”夏冰大咧咧地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长,肥嘟嘟的,身上有像眼睛一样的花纹,手感肉肉的,凉凉的,像蚕一样,但是比蚕更粗更长——”
“嗯——停——”祁震笑着抱住脑袋,“别说了,我对这些昆虫好像很过敏。”
夏冰看着祁震神情坚决的抗拒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你个子这么高,竟然会怕这么小的昆虫!”
祁震抱起胳膊,对夏冰毫不留情的嘲笑有些无可奈何,他微笑着,心里觉得舒畅熨帖,一直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
路基下的院子里亮起了灯,显然是他们的笑闹声被谁听见了。夏冰眼疾手快地拉起祁震朝东边逃去,那里浓重的夜色已经把一切事物的色彩形状都抹掉了,只剩一片绵延不清的轮廓。两人跑出很远,回头时才看见他们之前站的地方闪过了些许人影,风里还能隐约听见询问的声音,可他们只是彼此一笑,默契地选择沉默,然后继续往前走,把后面的人影抛得更远。
两个不守规矩的人终于摆脱了追踪,在夜色里放慢速度,夏冰试着站上铁轨,她伸开双臂,意料之外地越走越稳,“诶,小时候的基本功还在,”她笑着朝祁震望一眼,像小时候那样沿着铁路大步朝前走去。
祁震迈着长腿,刚好每一步都踏在残旧的枕木上,他伸出一只手虚虚护在夏冰腰间,防止她突然踩空跌下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祁震边走边问。
“我从小就知道啊!”夏冰骄傲地指着北边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我奶奶家就离这里不远,我小时候经常跟小伙伴偷偷到这儿来玩。”
祁震微微愣住,“你小时候就经常来玩?”
“嗯。”夏冰快乐极了,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雀,叭叭地讲述起来:“你知道吗?这里从前是一个货场,很热闹的,每天有好多卡车进出,到那边的地秤称重,从前是有一个围墙的,但是有个缺口,我们就经常从那个缺口钻进来玩。”
祁震皱起眉,“那很危险啊!”
“可是也很好玩!”夏冰嘻嘻地笑起来,指着黑暗中的一块看不出形状的影子道:“以前那块还有一个超级大的铁架子,比两层楼还高,有人说是造火车用的,后来被扔在草丛里锈的不行,我们喜欢爬上去玩,我还从上面摔下来过,头上破了好大一个洞,满脸是血地哭着跑回家,结果刚去医院包扎好,回到家就挨了一顿打。”
祁震难以想象地摇头,“你小时候这么皮的么?”
夏冰哈哈笑着点头,“货场里还有条水沟,我也掉进去过,还跟一帮哥哥姐姐抓住过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