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就在不远处,熟悉的路,何强闭上眼都能走到,回想过往,有三次是自己负伤到那里,有五次是把受伤的人犯带过去处理伤口,记不清多少次送挂彩的搭档去。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要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去。
阿May向来是值晚班的,前一晚她奋战到凌晨三点,好不容易打到的士回家,进门还没脱鞋又接到上司林伟生的电话。
匆匆忙忙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凌晨巴士,机器一样工作到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但她还是不能睡,她在等一个人。
就在刚才,同事英姐告诉她,昨天送来的几个人是金铺枪杀案的受害者,尸体暂时存放在医院太平间,等待法医取证。
那时候她忙得要死,只抬头看了一眼,身穿白色防护衣的警察抬着担架,训练有素。
直到刚才交接记录,阿May还是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何强的老婆。
见过几次,她向来是叫何太太的,女人总是很温柔地微笑,只是这次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他该怎么办啊。
何强对老婆是真的没话说,记得有一次出警手上受了伤,明明已经很晚了也不肯住院,说是要赶回去给老婆过生日,有了儿子后更是上心,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阿May拍了拍脸,将自己从难过中拉出来,她和这对夫妻并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在医院碰见多了,偶尔会打个招呼。
“嘶——”正要探过身子去拿笔,腰间的肌肉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得要死。
“怎么了?又腰疼?”英姐关切地靠近,边帮忙按摩边是教训的口吻,“早说了嘛,找个男人就不会这样了。”
又来了又来了,阿May苦着脸将头埋在臂弯里。
因为长期值夜班,她有腰疼的毛病,老是被英姐取笑是缺男人了,她也不打算告诉别人自己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却还没谈过恋爱。
医院这种地方,整天忙得要死,能见到的除了病人就是医生,就算是去相亲,听到自己的职业对方都会多问一句忙不忙,觉得以后顾不了家。
遇到这样的人阿May从不会多说,基本都是主动结了帐就走,多停留一会儿都是浪费时间。
还有一件事就是,她喜欢何强,这是个秘密。
应该说她向来喜欢这一挂的,从小到大口味都没变过,然后何强刚好出现了,符合她心中关于英雄的形象。
让她觉得愧疚的是,自己心里很清楚,何太太的死是一个机会,哪怕她仍然不愿意看到这个善良的警察伤心。
她没看过何强流泪,只要那个男人稍稍皱一皱眉头,她或许就要母性大爆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
忙了一上午到饭点,阿May终于有时间想想自己的事情,却被突如其来的惭愧折磨得浑身难受,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医院里的花园瞎逛。
何强并没有从医院正门走,作为一个熟客,他本能地选择了一条很少遇上人的小路,结果正好碰上了焦躁不安的阿May。
他甚至都没多看一眼。
阿May准备打招呼的手尴尬地放下,看着何强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他要去哪里了。
“可是……”医院是个人性化管理的机构,送家属去停尸房一定会有医护人员陪同,但看何强的样子,明摆着是没有预约的。
阿May猜得没错,何强被拦在门口和安保吵了起来。
就在两人要动手的时候,阿May赶紧跑上去拦下。
“文叔,这人我认识。”
仅仅是片刻迟疑,何强已经冲破阻碍进门了。
“哎你怎么……“文叔正要追上去被阿May一把拉到一边。
一通解释后阿May也进了太平间,眼前的景象令她心碎。
何强用一种十分镇定平静的眼神盯着白色的床单,握紧了的手谨慎地放在不锈钢把手上,他要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
掀开床单,看到尸体的那刻,也许是接受了事实,何强放声大哭,没有忍耐,没有克制,像个孩子失去了最为珍视的一切。
阿May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走进这个男人的心里了。
她慢慢走近,短暂犹豫之后带着作为一名专业医护人员的工作素养,将何强紧紧抱住,而脆弱的男人急于抓住些实物来弥补心中的空虚。
停尸房内上演着世间最为稀疏平常的离别。
门外走廊的灯最明亮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林伟生侧着身子,默默观看这出悲剧,他松了口气,来不及想好的安慰之词也没派上用处,理了理衣服悄悄离开太平间,这种情况女人远比男人更善于应对。
发泄了一会儿,何强突然想起自己的责任,停止了哭泣,抹了把脸问,“小诚呢?他怎么样?”
昨天的事情太多,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警署有专门针对案件救助儿童的流程,做完笔录就将年幼的何家诚带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小诚在英姐那里……也许是惊吓过度,还不肯开口说话。”阿May想到孩子,鼻子不由一酸,昨天之前她并未见过何家诚,只觉得这孩子母亲死了很可怜。
“我要去看看小诚,我不放心他。”何强轻轻拉上床单,将尸体放入冰柜后,摸了摸上面的编号,209,这是他会铭记终身的数字。
“林主任也要找你商量一下小诚的事情,毕竟孩子……”阿May的声音越来越低,何强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忧虑,只简短地说了声“谢谢”。
通过内部通道,何强很快从地下一层上了楼,因为心理治疗是比较特殊的医疗服务,一路上很少见到人,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足以让何强整理心情,面对接下来的困难了。
他盯着楼梯的眼睛看到了地板,稍稍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人站在那里,护士摸着头安慰,似乎在说些什么。
何强看着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朝护士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向前走去。
何家诚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呆愣愣的表情显得不太聪明,但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他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在成年人眼里,他的不哭不闹却是让人忧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