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衍蓦地睁大了眼,千想万想没能想到出自这般缘由,一时愣了神,大脑空白到分辨不出那话的意思。
喉结上下滚动许,饶是再沉默也万不可,经过几次重建和推翻,他木讷“啊”了声,回道:“如此……便待我想起那日,再与仙师商议。”
他的记忆断断续续,中间似乎少了一大块突破口,吊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前不是后也不是。他能够想起儿时同牙牙学语的小儿坐在泥地里捏泥人,却不记得到最后为何只余他一人捏泥人。简单点说,因果之中他只能记住果,那些被遗忘的因早已随着年华涌入了长河。其实他更不知为何会来到苍穹派,那个声音告诉他,去苍穹派,找一个人,你就能解开所有疑惑。
如今他到了,但他断定,要找的人绝不会是眼前变回清冷的长老。他是被人协助解开疑惑,而不是被人强迫着回忆。
初竹,一点也不好。
傍晚余晖抱了云层,在太阳的见证下,轰轰烈烈沉溺了。
初竹躺在木椅上,手指捻着银蝶莹白色的翅膀,簌簌往下掉着银色的灰粉,落到了碧白衣衫。
初竹一用力,银蝶便消失在她手中,星光还在,却响起司马俨的声音。她往后靠了靠,选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阖眼倾听。
“灵脉被废算是修真界的酷刑,所以近年来能找到的也就三个修士。其一来自万敛派,那修士名为沈枞,家在斜海下,一家老小靠捕鱼为生。机缘巧合下被万敛派长老收入麾下,一开始勤奋好学,整日练剑,练到手脚疲软才肯回房歇息。一次历练中,沈枞意外与他的师父起了争执。原是一个满是老幼的小渔村长年捕不到鱼,白日里小儿去乞讨,夜晚老人便织些衣物卖钱,即使如此,一村过得也是清贫。沈枞心有动容,但他想的并非施予钱财,他提议老人住上等房,而小儿均进入万敛派修习。”
初竹听到这,不自觉笑了下,沈枞的主意哪怕他的师父答应,万敛派那老家伙也断不会同意。莫名多了几十个几百个刚踏世的弟子,且不知天资如何,怎么想也是笔亏本买卖。
“沈枞师父立即回绝,却给了那渔村银两,此事便如此了结。但却打开了沈枞心里另一道狭窄的门,他不认为修习之人定要天资聪慧,耳根清净便好,当他悟出此道时,他已被心魔入侵,再不得耳根清净。于是在一夜他杀害了自己的师父,与同门弟子苦战几日,最终以体力不支告终。殷掌门并未直接处死他,却叫他生不如死,废他灵脉,永生不得修习。现已离世,不知埋于何处。”
苦战几日却不走漏任何风声,当是家丑不可外扬,初竹心想。既然死了,也不会是他了。
“其二来自衡灵派,修士名为沐渊。”
初竹眼神似有动容,似是听过这姓名,却一时想不起了。
“沐渊的母亲是镇上有名的舞妓,因一富家老爷赐爱,用尽珠宝给自己赎了身,所以嫁给老爷做妾时没有一点嫁妆。老爷最先待她还有些许怜爱,日日进她的房,不久便怀了孕,加上正妻的争风吃醋,便是如此她的宠爱日益减少。生了沐渊,她已风华不再,人老珠黄,老爷不看待她,她的委屈不甘如洪水般倾倒给了年幼的沐渊。沐渊不坏,只是从小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坏。后来不知怎么,衡灵派封了富家老爷的府邸,沐渊也就被带到了衡灵派进行修习,他的师父,便是当今衡灵派掌门。”
“老掌门看中他异于常人的天赋,决心让他成为第二个姜月,于是一个月后,沐渊便消失了。据掌门所言,沐渊在修习时走火入魔,不得不废了他的灵脉。他并未明说沐渊生死,大部分人皆是猜测人已不在,尽是可惜他的根骨,无人念他乃小儿。沐渊,你该有印象的,我们曾跟随父亲去了衡灵派,那个见了外人就躲的小孩,若还在,与我差不多年纪了。”
仅是一面之缘,初竹却有了印象。
那小孩的双眸似落魄的小狼,害怕又凶狠,牢牢躲在比他高了一个头的修士后,眼睛瞪得干涩发疼了,才肯收回。
她问师父,他是不喜欢自己吗。
师父摸着她的头,笑了笑说,世上没有人会讨厌她。
初竹回神,指腹有意无意抚过袖中的五瓣桃玉佩,独一无二的玉佩。
其实不然,世上无人厌她,也无人爱她。
片刻中,司马俨的声音沉寂了许久,初竹能想出他在当时挣扎了多久。她见司马俨不愿说,尽管那已是昨日对着传音蝶的话了,在这长久的沉默里,初竹的心似刀剜去一大块,隐隐作痛。
“第三位,是师父。”
说罢,初竹自嘲地笑了,最终还是代他说了。原先就同人说了一道的缘故,初竹除了痛,再无别的感受了。
这道陈年伤疤,一日内揭了两次。
良久,司马俨的声音复又响起:“其三乃你我亲人,不必多言。”
初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从记事起,身边只有师父和司马俨。所以当叶衍说他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时,她的同情有一半是给自己的。
人生在世二十余载,亲人二字只留给亲近之人,可这亲近之人究竟如何算?倘若待她好便是亲,也太轻浮了,她就不好了。
好和坏又该如何分辨?对徒弟来说,她是好人。对要害她害怕她的人,她是坏人。那她究竟是什么,做人真难,好坏皆在一念之间,要她好她便好,要她坏她便坏,她是什么?
浮沉二十余载,她只知道自己叫初竹,从这蒙了纱的名字,她一点窥不见奥秘。她是谁,从哪来,这个平凡的姓名承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