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竹常常幻想,当初她若是拦了段之盛离开,凌雪峰每年便会多一双碗筷,多一个房间燃灯等她回去。
梦境是无边的茫白,初竹猛地惊醒,对寺庙的经历心有余悸,却发现自己躺在凌雪峰的房里。
“小竹?”
初竹立即召出缘落指向背后那人,仍是醒来受惊的模样,鬓角的发丝被汗浸湿牢牢黏在下颌。
一看,却见司马俨端着碗汤药站在床榻前,袖上沾了些打洒的褐色汤药,尚在担忧询问她:“做噩梦了吗?”
初竹紧绷的神情逐渐放松,坐回榻上,微微摇头,问道:“我不是在一分部残部吗?怎么回来了?叶衍把泥块交给你了吧,和五金阁那块可是无差的?”
司马俨吹着碗里的药,蹙眉瞥她一眼,瞳色渐灭,道:“你近日真是松懈练功了,明明在一分部什么也没发现,回来后突然就昏倒了。至于泥块,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见到。”
初竹否定道:“不会的,我很清楚记得我在和那个人打,有一阵迷雾,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司马俨把药碗递给她,温热掌在手心,初竹垂眸,她相信司马俨,也信自己。
香炉嘴吐出缕缕轻烟,司马俨起身,衣袍抚过薄烟,道:“你病了,休息好了来华璧殿,众长老要商讨沙埋战事。”
初竹皱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舀着碗里的药,将碗放在案台,准备换衣去大殿。
门外的桃树结满花苞,花开满树,溢进屋内的桃香确实不太真实。
未曾听闻有什么法术能脱离现世,进入到与现世相似的梦境,至少如今修真界不曾有此法门。
初竹走出房门没两步,便顿住脚步,视线聚在树后,说道:“出来。”
“……”
“不出来吗?”
“……”
就在初竹打算动手捉弄那人一番时,树后走出一个白衣点墨的少年,手抵在枝干处偏过头,星眸耀眼,意气风发。
她不认识,也不知他如何进的凌雪峰。
少年勾着身从树下走出,步步留意着脚下珍稀的药草,嘴角似弯未弯,走到发愣的初竹面前,奶声奶气唤了声长老。
虽素不相识,待客之道不应缺少,初竹作为东道主,请他品茶。
少年浅浅抿了口茶,边夸赞她的手艺极精,边将茶饮尽。
初竹印象里不曾与他有过交集,问道:“我与阁下素未谋面,怎的知我凌雪峰?”
少年似没听到她的话,只身撇下一枝含苞未放的桃枝,闻了闻清幽的花香,笑道:“快到桃花开了,长老的徒弟何时回呢?”
初竹猝然瞪大双眼,想开口时却如粘住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看着少年喝了茶,对她浅笑。
“长老的徒弟,多久能回来呢?”
她的意识骤然被扯入云层之外,眼前白光乍现,像溺入了深海的大鱼,浮沉不得,搁浅在干涩的沙滩或溺亡于寒冷的海底。
心底有声音在打架,救救我和让我死。
华璧殿商讨战事的长老围在她身边,朝她指手画脚,吐出的话字字辱她。
“你初竹的徒弟做了逃兵,丢尽了苍穹派的颜面!”
“像段之盛这种逃兵就该被烧死,他间接害死了他自己的兵!”
“初竹!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
“都看着你呢!!”
“你是逃兵的师父!你该死!”
“战场的冤魂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都在诅咒你!诅咒你要像他们一样,死在他乡,魂不得归!”
不要说了……
初竹无意识推搡着身边的人,却看不清自己的手,只剩了最为纯净的魂魄在受他们的侮辱。
“你看看你最信任的人!他无动于衷!谁都救不了你!”
让我看……我要看……
她看不见。
她不想再受折磨了,却深知外界对她弟子的侮辱均是如此,与她的教诲脱不开干系,但她从未想过脱身。
徒弟的错与她牢牢钉着,她注定要承受万人唾骂,尽管外表依旧光鲜。
她的徒弟,名叫段之盛,百战将军。从不是逃兵,没有丢尽颜面,没有害自己的兵。
却“死”在了她最该为他骄傲的那一天。
她挣扎了好久,直至传来剜心的疼,一看,好多只手在撕扯她的心,鲜血流了满地。拿着她尚在跳动的心,众人争抢,像地狱的恶鬼。
她全身是血。
不要……我好疼,好疼……
“长老,别往后看了。”
“让我来救你吧,你应该无所忌惮,你是徒弟的光。”
有人轻轻抱住了她,缝补她干枯的身子,拼凑起一颗破裂的心。
暖意顿时遍布全身,不堪入耳的辱骂被春三月的风代替,桃花香充斥鼻息。
“初竹,向前看,追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