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出来……
溢出来!
“妈的,这婆娘该不会死了吧……”
那个男人把刀向墙上一剁,冲母亲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很愤怒地说着什么,甩上门,退出去……
而这时,在无可遏制的颤抖中,芷,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那张残破的脸,缓缓的向衣柜转过来了!
母亲的双眼瞪得很大,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要说些什么话……
“妈妈!”
芷猛地睁开双眼——
嗯?
我在哪儿?
她勉强撑起身,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低头,左手缠了石膏。
身下的铁板,应当属于一辆皮卡车车斗。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车摇摇晃晃,倒真有些摇篮的味道。
铁板上铺了土。芷用右手轻轻捧起一些,放在鼻尖嗅了一嗅,感到无比安心。
这是独属于大地的朴实气息。
也是,城市里的烟火所鄙夷的气息。
环顾四周,她惊喜地发现了田野。
田地不甚辽阔,可能是被山峦限制的缘故。
地里零星散落着小土包,想必是谁家的坟头。
那花花绿绿塑料袋包成的“稻草人”,在风中飞舞得煞是好看……
“大姐姐你醒啦!”
芷迅速过回头,看到一口白牙。
这口白牙的主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看上去年龄不大,约莫十二三岁。这孩子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竹筐,里头似乎装了什么东西。
“你是……”
“张森林!五行缺木,大奶奶就叫我这名了。”这孩子很快翻了个身坐起来。似乎很久没逮着个人说话,这孩子显得异常兴奋,自顾自的絮絮说起来:
“哎!你真不知道当时多惊险!就刚才跟二爷爷从大集往回赶,赶着赶着就看见姐姐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二爷爷正想问你可想搭个顺风车,谁曾想你身子一歪,噗通一声,直接扎沂河里了!你看……”
芷这下总算明白了。她面朝这孩子微微鞠了个躬。
“多,多谢。”
“嗐,多大事儿!”张森林摆摆手,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我们老街的人都是这样嘛!那三爷爷还说什么,呃,救人一命,胜、胜……”
“胜造七级浮屠。”
“哦对对对对,胜造七级浮屠!”张森林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
芷看着对面的少年,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种非同一般的气质,虽然说不上来,却是那样令人亲切。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
“咕~”
令人窒息的沉默。
“呃……那个……”
芷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
“哦,差点忘了!你瞧我这脑子!”张森林一拍脑袋,旋即向身旁的包里扒拉,好一会儿,终于摸出了什么东西,就连忙塞到芷的手里。“二爷爷说你是饿得低血糖什么的……唉呦,反正我不懂!饿了吧?这烧饼还热乎呢!吃!”
因为实在是太饿了,芷并没有多想,两块烧饼就通通下了肚。虽然烧饼不大,没有水就着吃还有些噎人,可足够她恢复一些精力了。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呢!你叫什么呀?”张森林忽然问道。
芷的嘴唇动了动,名字到了嘴边,略加迟疑,却又咽下。纠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真的假的?!”张森林的嘴张得很大,足以一口吞下个鸡蛋。“为什么啊?”
芷的目光瞥向别处,笑意浮现,却是嘲弄的弧度。
“你……知道飞蓬吗?”
“当然知道!二爷爷管它叫小菊花哩。”张森林点点头。
“飞蓬的一生,漂泊不定,四海为家。难得寻到一片僻静的土地,不出两年,又要开启新途……”
“多有意思!”张森林抻了个懒腰,眼睛里闪着光。
“有意思?”
芷缓缓抬起双眼,在张森林错愕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
“飞蓬,在郊野努力伸展她的枝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报偿给这个世界了……可这世界又是怎样对她的呢?”
“小菊花。人们只记得菊花,谁还会记得飞蓬这个名字?”
“这真是对她平生努力的,最高级嘲弄。”
芷把脸凑近目瞪口呆的张森林。
“这样的生活,叫做有趣?”
“一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小孩儿,你——”
“姐姐,你有家人吗?”张森林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嗯?”
“我说,你有没有体会过没有双腿,也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
芷的大脑突然之间一片空白。
随即,张森林笑着,卷起裤腿——
假肢。
木头雕的,虽然很努力地在上面做了些歪歪扭扭的涂鸦。
芷,震惊了。
假肢?!
可这孩子明明……
一时间,她只觉喉头发紧,舌头发硬,什么话也说不出。
“姐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飞蓬的生活很有意思。”张森林的目光移向远方的旷野。“能出去走好呀。两只脚走啊走,量天,丈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星星,又看看月亮。闻闻小花,促进小溪旁洗把脸,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多好。”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走出去。毕竟——”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了。”
尽管张森林始终阳光的笑着,可芷分明嗅到了一股隐藏得很好的悲伤。
此刻,面对着这个孩子,她终于明白,那股熟悉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了。
于是她感到十分内疚。
“……对不起。”
“没什么。”张森林微笑着摇摇头,视线收回,重新聚焦在对面的她身上。“姐姐的心情……多少我也能理解一些。”
“那你怎么这么多爷爷奶奶?”
张森林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都是老街的家人嘛!”
“老街?”
“对!老街!”张森林颇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去了老街,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芷心灵深处的一根弦悄然拨动。
“一切?”
“对,一切!”张森林把带泥的小手放在胸前,轻轻闭上双眼,那神情,仿佛是忠诚的信徒在祈祷。“在老街,大家都有各自的苦难。但正因为每个人的苦难都不一样,大家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更温暖的力量!”
芷有些心动,不过她仍然理智地保持着平日的谨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这是……”
“回老街!”张森林打开竹筐很快地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姐姐之后要去哪儿?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那就去老街看看吧!在老街,每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
恰似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芷的浑身都抖擞了一下,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
有尊严的活着!
也就是说,我不用再看人的脸色生活了?!
“……真的可以吗?”
“嗯嗯!”张森林点头如捣蒜。“正好,明天大哥也就回来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大哥?”
张森林露出了只有孩子才能拥有的狡黠笑容。
“嘿嘿……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张森林打开小竹筐,从里面掏出一个毛茸茸的黄色小东西,塞到芷的怀里。
“这是给幼儿园孩子们的礼物,给,送你一只!”
芷低头一看——
是小鸡仔!
芷总算明白一路上那叽叽喳喳的是什么了——她还以为是车的声音呢。
这黄绒绒的小东西,很敏捷的跳到她的手上,用黑豆大的眼睛抬头张望着,不时发出惹人喜爱的叫声。
这没有眼白的小家伙是多么真诚,是多么惹人怜爱!尤其是对于芷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怎能抵挡得了此等萌物的诱惑?
芷的一绺头发垂了下来,那小鸡仔就跳过去啄。一缕温和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现。她躺下来,把小鸡仔捧在手心里,举向天空。
好吧,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之前更糟糕了吧……
芷在心里对自己柔声说,随即,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