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个星期天,乌尔里希在明斯特贝格车站下车,看到继子的坟墓就在眼前。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将继子安葬在他去世的地方,如果他的妻子觉得自己能够承受这样的压力,就将他的遗体移葬到菲赫特坎彭(Fichtkampen)拉登家族的墓穴中。
菲利克塔斯没有向他隐瞒她的绝望、疾病和自杀未遂的任何细节,她把一切都涂上了最阴暗的色彩。她有太多的事情要隐瞒,无法简单而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悲伤。摆在她面前的任务是,尽可能地为自己开脱孩子之死的责任,并以浪漫的幌子向乌尔里希、全世界和她自己展示整个不幸的事件。
最重要的是,她从未想过要放过她的丈夫。她在病床上用发烧的手给他写的信中充满了无尽的哀叹,哀叹他们把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上学,这让他敏感的心灵更加悔恨交加。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试图把事情的责任推到乌尔里希的身上,就像她指责利奥是帮凶一样,这样一来,乌尔里希容易受到干扰的良心就开始指责他是所有苦难的罪魁祸首。
“她就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孩子,“他自言自语道,“随心所欲。我本该想到这一点,本该坚定地反对她,即使她决定的是她亲生骨肉的命运“。
最糟糕的是,她这样做是为了他,只为了他一个人。为了让他能继续享受那个男人的友谊,那个男人身上背负着杀害孩子父亲的污点,那个孩子被流放到了他的死亡之地。一个如此残忍和违背常理的牺牲必然要得到报复,而事情的发展却毫无结果。为之付出巨大牺牲的目标并没有实现。
因为他再也无法闭上眼睛,不去想他即将失去的朋友,他少年时代的战友和挚爱,从他记事起,他就把他的朋友放在第一位,他是他的骄傲、荣耀和力量之源,他似乎体现了命运所剥夺的所有健康和体力。
他不再了解自己。支配他情绪的法则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在他看来曾经是大自然母亲的完美、急促的和谐,而现在却像是不和谐音符的尖叫混乱。
到底是他自己变了,还是别人变了,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清楚一点,那就是利奥的每一句新话都让他感到疏远和受伤。
没有人比他的朋友更清楚,这个小继子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但在葬礼当天,他收到了一封里奥的来信,信中的措辞如此生硬、冷漠,简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常规慰问。
对乌尔里希来说,这的确是一次令人惆怅的回家。车站里没有人迎接他。但车站站长认出了这位男爵,他用灯笼照着他,把他从车厢里扶了出来,并说了几句恭敬的慰问话。
当主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对他说:“啊,威廉,我们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孩子了“时,他激动得差点让缰绳从饱经风霜的手中滑落。
乌尔里希带回了保臣的行李箱和玩具箱,这些东西都堆在雪橇的后座上。其中有两个大的圣诞玩具包裹,那是小家伙在平安夜满怀期待地去寻找的。
邮递员很高兴,第二天就把它们送到了。
雪橇在无月的夜里滑行。平原上,洁白的积雪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在黑暗中轮廓模糊,一棵挨着一棵。
乌尔里希幻想着,保尔臣一定会从每棵树后面出现,呼唤他:“带我回家吧。我害怕,非常害怕。请带我回家吧
接着是保臣最喜欢的长桥。桥长一百五十步有黑白相间的栏杆他总是说等他“长大“了就想爬上去桥下经常干燥得可以行走,有回声,当马车从头顶驶过时,就像雷声滚滚。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这条路上的一大奇观--一座矗立在屋顶上的风车。想一想吧!高高地矗立在屋顶上的风车!
现在,它惆怅地张开雪白的翅膀,就像巨人的幽灵,向灰色的夜空伸展双臂。
就这样继续赶路,直到乌伦费尔德庄园出现在眼前。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与死去的男孩有着某种联系。宽阔的田野是多么阴沉和荒凉!仿佛永远不会再有灿烂的曙光让它们沐浴在阳光下;仿佛永恒的冬天已经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他不寒而栗地期待着等待他的前景。他既害怕工作,也害怕闲暇。
这时,他想起了菲利克塔斯,不禁为自己如此多虑而感到羞愧。摆在他面前的任务是以温柔的耐心和机智的谨慎,哄骗一个绝望的女人,让她慢慢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来。
他的灵魂深处涌出一股对她的怜爱之情。他觉得,她和里欧仿佛是那个不幸死去的小可怜留给他的遗产。
是的,对于利奥,他也必须努力纠正错误。他会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握住他的手然后说
“伙计,说出来吧,越过死者诚实地告诉我你和我之间的隔阂是什么?“
雪橇穿过庭院的大门。仆人和工人们黑压压地排在车道两旁,默默地低下头,表示同情。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喝啤酒,没有一个人在家与妻子和孩子共度安息日的时光,因为他们都希望通过他们的存在,向他表达他们对他丧亲之痛的感受。
雪橇停了下来。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因为他担心菲利克塔斯会出来迎接他,但她没有来。她在角落的闺房里等着他,笔直地站在写字台旁。她深色的丧服使她显得更加高挑。在他看来,她几乎是威严的,抑或是她的悲伤使她在他眼中充满了威严?然而,那双憔悴的眼睛的表情却不是悲伤,因为她的脸变得如此消瘦,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相反,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似乎是焦虑和惊恐,就好像她害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惊吓一样。
“丽兹,“他结结巴巴地向她伸出双臂。
她垂下眼睑,靠在墙上寻求支撑。他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把她领到一张安乐椅上,轻声喃喃地安慰她。他把满心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他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厚,这个无辜孩子的死亡将对他们的生活产生神圣的影响。他承诺今后将给予她无限的信任、最热切的信赖和最温柔的体贴;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他多年来一直给予她的,而多年来她一直微笑着漠然接受,对给予者不闻不问。
当她意识到他丝毫不打算让她承担责任并要求她做出解释时,她紧张僵硬的神经立刻放松了下来;她滑到地毯上,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痛苦地抽泣起来。
他继续用同样舒缓、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她搓着手,拍打着额头。一瞬间,她那不顾一切的母性悲痛在她的内心强烈地迸发出来,丝毫没有受到任何“parrière pensé“的干扰。但是,她的表情是如此夸张,以至于很快连她的悲伤也变得矫揉造作,她所拥有的最后一点纯洁而高尚的情感也被摧毁了。
渐渐地,她变得平静下来,让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一种近乎愉悦的倦怠感笼罩着她。她让他抱起她,让她躺在沙发上。她感受到了孩子们被鞭打后的那种炽热的渴望--渴望得到怜悯和安慰。
“哦乌瑞克“她喃喃道“我受了多大的苦啊“
他惊呆了。一种失望感突然浇灭了他的同情心。
在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句话肯定不应该是同情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荡,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新的经历。晚餐开始了。通常与他们同桌就餐的官员们委婉地请求今晚不用就餐。夫妻二人独处一室。
茶壶发出嗡嗡声,青铜吊灯在雪白的锦缎和闪亮的银器上洒下柔和的光辉。
费利西塔斯忙于照顾他的起居,她有一种冲动,想用小小的善意和关心来偿还她欠他的巨债。她用他最喜欢的方式为他准备沙丁鱼,给他切最薄的面包和黄油,在他的茶里倒两勺朗姆酒--他有时不得不用这种提神剂。她在他的背后放了一个垫子,把灯罩拉得很低,以免他“可怜的疲惫的眼睛“被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