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心情难以平静,半晌才道:“我若是你,绝不会胆小怕死,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身陷囹圄,见死不救。”
当日装着方腊的囚车就停放在六和寺中,净土大师作为寺中主持,若是在梁山众人的饮食上做些手脚,营救极有可能成功。
净土大师长叹一声道:“武二郎,你侠义心重,老衲向来敬佩,可若是让你摊上一个方腊这样的兄弟,怕也会被气死。”
武松摇头道:“未必,有人恨其不争,有人求之不得,只可惜我和他不是兄弟。他这般人物,行事自有规矩,怎会遵守别人定的规矩,既然做不得忠臣,也必定成不了孝子。”
净土道:“你呢,你行事可否也是自有规矩?”武松不语,心中也在自问,想了许久想不出答案,竟没在意净土又说了什么,待他缓过神来,只听净土大师说起了家事。
“老衲俗家贫寒,兄弟姊妹众多,共有一十二人,方腊排在最末,我们都叫他“小末腊”。他聪明好学,口齿伶俐,深受父母和哥哥们的宠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也最有希望出人头地。为了让他识字读书,衣食无缺,父母将我们这几个小点的哥姐送人的送人,出家的出家,事事都为他着想,可谓是百般的疼爱。”说到此处话声哽咽,停下话头,显然是忆起了许多往事,心情不能平静。
武松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待他如父。心想:“原来方腊有这么多的哥姐,还有父母,那么多人疼爱他,他必定没受过太多苦。”
净土大师继续道:“可是事与愿违,他长大了,没有给家里带来荣耀,反而不断的惹事生非。处处与官府作对,杀官逐吏,逃之夭夭,害得我两个哥哥为他入狱枉死。
他创立了魔教,做了教主。将我的几个侄儿带入其中,明目张胆地与朝廷作对,造反起义,终究酿成大祸。拜他所赐,我方家九族之内的宗亲无一生还。若不是我从小出家做了和尚,极少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也随着他一起死了。”
净土大师神情激奋,对于方腊这个兄弟,他是又气又恨,虽然如此,他当时还是想过救他,那天他在六合寺停放囚车的牢笼之內见到方腊,满腔的怨气顿时又化作了心痛怜惜。
那一夜,他趁着看守囚车的兵卒熟睡,悄悄来在了囚笼之前,望着囚车内蓬头垢面,昏昏沉沉的兄弟,他心情复杂难过,这是那个曾经被所有家人寄于厚望的小弟吗?没有了风流俊逸,也沒有了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他痛惜地伸手就要去打开囚笼,囚笼上锁链的响声惊醒了方腊,方腊望着夜色下的光头,虚弱地开囗道:“十哥,是你吗?”
一声十哥,叫的方寒心里酸痛无比,他沙哑着声音道:“谁是你十哥,你的哥哥们全都让你害死了。”
方腊道:“十哥,我知道是你,你干什么,千万不要救我,我的腿断了,走不动了。”
方寒心中一痛,没想到宋军如此残忍,看来他今天是走不出这里了。嘴里却道:“打断了也好,省得你各处去惹是生非。”边说边摸索着囚笼查看,暗自盘算着寺院何处能够藏人。
方腊气息紊乱,呼吸急促的说道:“十哥,你不要管我,让我去死算了,如今我功败垂成,变成这般模样,己经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方寒一巴掌打在方腊的脸上,痛斥道:“死不悔改的东西,到了这步田地还想着东山再起,真是无可救药。”
这一巴掌用力很重,方腊的嘴角浮现一缕血丝,他双眼紧紧盯着十哥,恨恨地道:“打的好,我就是死不悔改,无可救药,你若是还顾念我们的兄弟情分,就一刀把我杀了,免得让我再受颠簸流离之苦,你要是救了我,但凡留有一口气在,也要咬他一口。”
方寒气得浑身发抖,可他知道兄弟性格刚烈,父母哥哥们也没少打骂他,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判逆的历害,眼下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差池。口气一软劝道:“小未腊,你听话,莫作声,哥哥先救你出去,来日你要做什么,我不拦着便是。”
方腊道:“十哥,今昔不同往日,若是往日,为了天下百姓,便是明知你会因救我而死,我也会求你救我。现在我武功己废,今日即便侥幸活着走出囚笼,往后的每日每夜都是活在煎熬之中。”
方寒强压着怒气,心道:“原来我的性命在你的大业面前是如此的不堪,父母亲人皆可舍弃。”不禁心灰意冷,真想转身离去,终究还是不忍。说道:“怎会如此,哥哥这些年精研医经,虽然无法让你武功恢复,但是治疗你这一身外伤,还是有把握的。”
方腊叹道:“你治不了的,你治不了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倘若我活着,看着百姓受欺压而不能救,污吏横行而不能杀,我的痛苦,无药可救。”
方寒恍然明悟,方腊这与生俱来的叛逆深入骨髓,终究是改变不了的,如此境地之下,态度依然绝决,他感到浑身乏力,心内空空。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的兄弟不是兄弟,他是魔教的教主,是个自许能救天下苍生的恶魔。即便能救他的人,也救不了他的心。
这一刻,方寒有些茫然失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救他,他之前本已下定了决心,纵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换来自家的“小未腊”。
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犹豫了,他在心里自问:“我这样是在救他吗?还是在害他?是该让他痛苦的活着?还是该让他为了所谓的追求,痛快的去死?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骨肉兄弟,方寒不忍心,他不能眼睁睁的见死不救。这是唯一的机会,天亮以后囚车就要押往京师。强压住纷乱的思绪,顺着铁链摸索着寻找锁头,静夜中铁链碰撞,发出轻微的清脆撞击声,他悚然一惊,连忙停手,好在找到了锁头,手握锁头四下里看看,响声没有惊动看守,心下稍安。从怀中掏出自制的钥匙,抖抖擞擞地插入锁眼。却是怎么也打不开,急的他冷汗真流。
方腊见十哥铁了心来救自己,眼下四处都是官兵,断然没有生路可走,怕是这个唯一存世的哥哥也要被自己牵连而死,心中着急起来,猛然间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方寒气急,气休休瞪了方腊一眼,慌忙抽出钥匙,隐身到了暗处。两名看守急步跑来,一人怒道:“大半夜瞎叫什么?”方腊叫道:“爷爷我饿了,快煮些宵夜端来。”
看守哈哈大笑,一人手里正拎着根梢棒,抬手一挥,“啪”的一声,正打在方腊的额头,鲜血立刻流了出来。那人怒道:“死到临头,还把自己当爷,这一棒的滋味如何,能不能让你用来充饥?”
黑暗的角落,方寒颓然地坐在了地上,耳中传来方腊的嘶吼怒骂,他心中苦涩,默默地念叨:“爹,娘,孩儿无用,我救不了咱的“小末腊”。“小末腊”,哥哥不能陪你了,一路走好。”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清泪,转身悄悄离去。
净土大师有求于武松,不得己说出了与方腊的关系,他是出家人,方腊造反与他无关,即便九族被灭,他应该陪着方腊一起死。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但是他营救方腊的图谋,则是不可与人言说。
武松心中敬重方腊,对净土和尚贪生怕死的说辞甚为不耻,料想他要找自己做的事或许与方腊有关,于是问道:“你要我杀的这人,莫非与方腊相关?”
净土大师略显尴尬,点头道:“此事有些难为你了,你若是不肯去做,那也无妨,先前的赌约原本就是个戏言,作不得数。”
武松不耐烦道:“老和尚卖什么关子,我武松应允的事,何曾有过食言。”
净土大师点头道:“此乃贫僧的一件家事,贫僧与方腊兄弟一场,他被斩首以后,尸骨一直未能归葬祖茔,被奸佞小人利用,贫僧实在不忍心看他死后也不得安宁,想请你助我拿回方腊的尸骨。”
造反叛乱乃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大忌。坊间流传,这样的人一旦被抓,会被施以最残忍的刑讯折磨,灭其九族尚且不能解恨,还会将其挫骨扬灰。想到这些,武松说道:“你莫要听信路人言语,让人戏耍了。你若是心中有愧,就请个懂阴阳,看风水的先生,为他招魂引魄,建个衣冠冢。也有个祭拜之所,至于方腊的遗骨,定然是无处可寻了。”
“若是无处可寻,倒还好了,大家也都死了心,偏偏是知道个去处,却又无法取回。”净土大师喟然一叹,他心中实无愧意,也不反驳武松这样说。
武松道:“此话怎讲?莫非方腊的尸骨还留存于世间?”
净土大师悠悠道:“方腊被擒之后,他手下侥幸逃脱的兄弟不在少数,其中一个叫做刘洪的,乃是方腊的拜把子兄弟,他组织起了一些人,一直在想办法营救方腊,奈何在朝廷的重兵防护之下,几次的尝试都没有成功,反而折损了不少的兄弟。
刘洪没能救出方腊,就想把方腊的尸骨偷出来,拉回老家安葬。本以为方腊的尸骨一定埋藏的极为隐蔽,找起来困难重重,不料想却是非常容易。城外的乱葬岗,朝廷为方腊建了一座阴魂地狱,坟前立着虎头碑,刻上掌管十八层地狱的十八狱司,无间地狱的无间狱司,用以镇压方腊的亡魂,让其尝尽地狱苦楚,永世不得超生。”
武松听到此处,己然明白这是朝廷为了诱捕方腊的部下所定的毒计,愤然怒道:“可恶,人都己经死了,还被朝廷拿来做些卑鄙手段,当真恶毒。”
净土大师诵了一声佛号,继续道:“刘洪那天打听到这些以后,自然气愤不己,虽然明知有风险,还是在一天夜里带着七八个弟兄前去挖坟掘墓,几人赶到那里,刚要动手开挖,就遭到了袭击,原来是朝廷早有准备,等着方腊的手下自投罗网。刘洪他们不敌,同去的几人都死在那里,只有刘洪一人逃了回来。”
武松道:“这刘洪也是个蠢才,四下里若有埋伏,怎么会不留痕迹,稍稍细心应该能够看出端倪。”
净土大师摇头道:“刘洪跟随方腊日久,也经过不少的阵仗,若是连这种“守株待兔”的伏兵伎俩都不能看破,的确称得上是个蠢才。可是他久经战仗,岂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他事先做了严密的侦察,虽然白天有大量的官兵守护在那里,但是到了夜晚,守护的官兵就一个不剩的全部撤离,埋伏在周围的兵卒也都撤走,似乎是害怕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出来向他们索命。”
武松道:“那为何又会遭到伏兵袭击?”净土大师道:“那是因为伏兵只有一个人,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是什么人?”武松奇道。
如果伏兵只有一个人,的确是很难被发现。
净士大师面上微微露惊惧的神色,颤声道:“他不是人,是恶魔,他太历害了。”
武松道:“你要我杀的人,就是他?”
净土大师点了点头,说道:“若不是蒙高人指点,贫僧断然不会在你的身上打主意。一来是因为方腊曾经是你的敌人,还杀了你粱山上的许多兄弟,你未必会为此出头。二来担心你有个闪失,那个人实在是太历害了。”
武松来了兴趣,问道:“不知道是何方高人给你出的什么主意?”
净土大师面露难色,沉思片刻还是说道:“贫僧答应过这位世外高人,不向任何人吐露他的姓名和行踪,请见谅,不过他给贫僧出的主意,倒是可以说给你听。”
武松也不勉强,点头道:“人活于世,自该诚信守诺。”
说起这名世外高人,净土大师仿佛怱然之间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神采奕奕的道:“此人有通天彻地、博古通今之能。阴阳五行,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乃是当世无双的绝顶高人。”
他说话时语气恭谨,一番无上神往的表情,显然那位世外高人在他的心中地位极高。武松不由的暗想:“大和尚囗中的这位世外高人莫非就是讨儿的师父?讨儿在六合寺里平空出现,就是这老和尚带回去的。如果是这样,讨儿教给我刀法就不仅是为了助我报仇,而是为了帮这老和尚取回方腊的尸骨,我且试探与他。”于是说道:“我武松素来仰慕英雄豪杰,奇人异士。所结识的高人也不在少数,但是能让我心悦诚服者惟有讨儿一个少年,想来他的师父也必定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他这么历害,相较讨儿的师父如何?”
净土大师愣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游离,结结巴巴地说道:“都是高……人…,相距应该……不大。”
武松心中明了:果然不出所料。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这和尚能说出什么话来。
净土大师接着说道:“这样的高人对于俗世的纷扰自然是不屑理会的,更不会出手相助,好在贫僧的师门与他有些渊源,在贫僧的恳求之下,方才开口指引。”
“那名伏兵的身世来历极少有人知晓,世外高人却是知之甚详。原来他还未出生之时,父亲生病死了,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山中,一日在野外砍柴,忽然腹痛难忍,在野地里生下了他,由于身边无人,加上难产,母亲生下他也死了。他也是命大,荒郊野外的没有被野兽叼走,靠着吸食母亲的体液活了下来。恰巧第二天,有一趟赶镖的队伍经过那里,老镖师发现了他,见他大难不死,十分惊奇,就把他带回了京城,送给了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收养。”
因为是在地里捡来的,老镖师用“地里”的谐音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做“地吏”。
地吏体弱多病,经常寻医问药。开始时,那对夫妇将他视如珍宝,非常疼爱。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年,那名妇人生了自己的孩子,对他渐渐变得冷落起来,又过了七,八年,发现他是个长不高的侏儒,心中又添加了嫌恶,百般苛刻,辱骂打责。
那一年地吏患上了天花,奄奄一息,眼见就要死了,父母也不愿费钱给他医治,巴不得他就这样死了,害怕他死在家里染上晦气,父亲找来一个麻袋,把他装了,趁着夜色放到了一处乱葬岗上,任其自生自灭。当时是寒冬时节,乱葬岗上遍地的尸骨,出没着一群到处觅食的野狗。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个病得快死的孩子竟然能活了下来,你猜一猜是因何缘故?”
净土大师说到这里,向着武松问道。
武松接口道:“莫非是又遇到了贵人,或者是那位老镖师知晓了此事又把他寻了回去?”
“两者皆不是,当时那位高人也是这样问我,我也是如你这样回答。”
武松道:“这倒是奇了,想不出什么缘由。”
净土接着道:“野狗撕烂了装着他的麻袋,不仅没有把他吃了,反而叼来食物喂他,把他拖到一处洞穴里,寒夜里众野狗围在身边为他取暖。就这样,他和一群野狗为伴,饥不择食,在乱葬岗上活了下来。世事难料,当真是人不如狗。”
武松正色道:“世间的奇事很多,这人的命数不凡。”
净土大师问道:“你也相信命数?”
武松道:“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只是难以想像,他病的如此严重,又岂能是一群野狗能够治愈的?”
“贫僧对此也有疑问,高人回了贫僧一番莫测高深的话,可惜贫僧资质愚钝,到如今也未能悟出其中的深意。”
净土大师一阵唏嘘,继续道:“高人说:“鸟归山林,鱼入大海。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寄,人生百态,各自的福祸命数也不尽相同。要说该死,他出生之时就该死。万物生灵的生存危难,莫过于弱小的生命之初。他能在至危至难中存活七日,就己经脱离了天地法则的束缚,危难对于他而言,就是蜜糖佳酿,舒被温床。相反,他的体弱多病,恰恰来自于父母的疼爱呵护。此人乃是天地造化,应运而生的灵体圣胎,体内怀有至阴至柔无上煞气,此间天地的法则如何能够掌控他的生死?”
武松细细品味话中的意味,一时之间虽然难以理解,还是领会了一些,有些似懂非懂,摇头道:“你我皆是俗人,天地间的玄妙,变化莫测,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又无定数,其中的道理,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以外,但绝不会是无根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