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莲英听闻林尽染这番问询,吓得冷汗直流,倏地缓过神来,挤眉弄眼,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要再说。什么口谕还是圣旨,这二者能有何区别?陛下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楚帝眼帘微垂,面色一凝,默然片刻后方才说道,“你似是于林明礼有些成见?”
“臣记得,陛下允诺,长安城中仅有一座林府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
“好胆!陛下圣意岂容你妄自揣度。”
仅是听了这半句,足以令孙莲英骇然,赶忙出声打断,实在难以想象,若是林尽染将后半句说出口,怕是会惹来陛下的滔天怒意。
楚帝飞速抬手令孙莲英止言,稍稍抬了抬下颌,命林尽染继续说下去。
林尽染并无半分惧意,续上语音,“只是不知长安城中日后是有臣这侍御史的林府,还是尚书令的林府。”
楚帝寒着脸,站起身来,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敢说!”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林尽染似是未有半分退让,缓缓起身,立于楚帝身后,揶揄道,“陛下权当是臣与这未来的国之栋梁争宠。”
可楚帝并未理会林尽染这玩笑之词,只旁敲侧击道,“太师既是解开心结,自然与朕知无不言。他年事已高,所图之事也不过是一个家族的传承。林府之事,染之无须费心试探。”
林尽染猛然地一激灵,这番言辞莫不是说韦太师已交代科考舞弊一事?可转念一想,宫中大小事又有哪些能瞒得过陛下的耳目?纵使韦太师未提,陛下当也有所察觉。而对尚书令府不日将倾,林尽染从未有过怀疑。
但楚帝未等他多想,又蓦地转过身,“待诸事了结,朕欲赐林明礼校书郎一职,染之以为如何?”
“臣执掌纠察百官之事,陛下所问之事当属吏部职责范畴。”
“你也会用上柱国那套来敷衍朕。”
“臣不敢。”林尽染屈身一拜,神色一凝,又言道,“陛下还是未曾言明,这究竟是口谕还是圣旨?”
楚帝闻言,迟怔片刻,寒着脸,语音骤然响起,“朕方才所言,还未能令染之信服?”
林尽染双手交叠于身前,未曾理会孙莲英在身侧拽着衣袍,轻声道,“翰林学子中还有林明德,眼下也被林尚书禁足。臣可要下帖邀他同往?”
这一问倒是令孙莲英神色惶惶的模样倏然变得错愕,手直直地悬在半空未有放下。
楚帝转恚为笑,手指点了点林尽染,揶揄道,“不惜犯险惹怒朕,也要试探朕对林明礼的态度,染之的胆子也忒大了些。”
“林府的两位公子因这桩婚事料来定有嫌隙,陛下对林明礼心有爱护。诗会若邀上翰林学子,林明德自然得同去,但臣不敢担保他会对林明礼做些甚。若是口谕,殿内也无旁人,陛下若要收回成命,臣全当未曾听见。”
楚帝冷哼一声,“呵,这好赖话倒是都让你说了去。”
“染之既是纯臣,也是直臣。在陛下面前,从无藏私。”
“你瞒着朕的事,怕是不止一两件。”
楚帝的字眼中绵针暗藏,林尽染心知肚明陛下意有所指,却也不会点破。眼下长安城中怕是仅有大将军府和林府未有陛下的眼线。可当真是不愿安插?这个中的曲直怕是仅有陛下知晓。
林尽染的嘴唇翕张,还欲说上几句,却被楚帝摆手打断道,“罢了,朕金口玉言,林明德当下既仍是翰林学子,自然得同往。若是诗会那日,林卿的两位爱子若有何意外,朕也不会怪罪于你。”
语音一顿,楚帝神色颇显复杂,良久后一声叹息,“林明礼不喜争斗,唯独喜好些诗词典籍,而染之诗作良多,命他做个校书郎也算是遂愿。”
此言平静而出,已是为林明礼做好一应打算,可该操心他命途前程的人不该是林靖澄或是韦氏吗?再结合太师对其含糊不清的态度,林尽染不免多思忖几番。
“孙莲英,你好生将染之送出宫罢。”
孙莲英赶忙拱手应下,“奴才遵旨。”
“臣先行告退。”
几近巳时,东方早已红遍了天,太阳徐徐从还未没睡醒的云朵中钻了出来,照耀在长安城最宏大的建筑群上,屋顶上黄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
林尽染并非头回初晨时分至文英殿,只平素休沐时会多去往藏书阁或是积善寺,这等行踪为楚帝所知晓并不难。只是陛下今日所言倒是多为林明礼打算,这令林尽染实在困惑。
早间的风吹拂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如云,林尽染索性一甩卷起袖袍,负手徐徐踱步,轻声道,“染之深谢孙公公解围。”
孙莲英似是一口气吊在心头,此刻终于得以长舒,拱手揶揄道,“哎哟!林御史,老奴方才哪有替您解围?您这不该说的,怕是一句都未有落下。”
林尽染的言行胆大包天也非一回两回,孙莲英似是早已习惯这位爷‘肆无忌惮’地冲撞圣颜,只是这回委实过了些,饶是现下想来,孙莲英仍心有余悸。
“圣心当真难以揣度。染之至此都未曾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重视林明礼?”
“林御史此话何解?”
“校书郎虽属九品,可胜在清闲,俸禄、待遇又极为丰厚。且诸如吴尚书、傅祭酒、沈御史等皆是由此擢升至今日这般地位,陛下将林明礼放在这个位置,岂非随时有提拔之意?”
孙莲英脸色微变,又倏然恢复常态,佯是笑言道,“林御史真会说笑,林公子即便再如何备受恩宠,当也比不得您。”
林尽染蓦地顿住身子,好在孙莲英未曾走神,随即止步,笑言道,“林御史莫要忧心,论朝堂之上,谁还能比得上您更得圣心?”
“孙公公当真以为染之是宫中的妃嫔,争个头破血流只为得陛下恩宠?”
孙莲英心肝禁不住一颤,赶忙伸出手指示意噤声,又四下张望,见无人关注,低声提醒,“哎哟,林御史,您可真饶了老奴罢。这可是在宫里,保不齐哪双眼睛盯着呐,何故给自己找不痛快。此等以下犯上的话,老奴听了倒也无妨,可莫要被旁人听去。”
但刚说罢,孙莲英又飞速地给自己掌了一嘴,“老奴也听不得。林御史可留点神罢。”
林尽染稍稍撇嘴,语气懒散,“也罢,染之平日里从不为难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