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夜吧,风很干燥的冬夜,我坐在家门口的花园里看星星,满天的星星,它们全都泛着白色的光,白得晃人眼睛。
看着看着我就被束在了一株开淡紫色花的藤蔓里,我也不太清楚我是怎么被束进去的,反正就是进被束进去了。藤的叶片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大小不一的刺。
这些刺胆子都很小,比隔壁用尾巴盘着眼睛,常年躲在树洞里睡觉的那只老狐狸的胆子还要小。并且一直在长着,花开的时候,花落的时候,都在长着,而且刺头很大,像鲨鱼新换的牙齿。所以,只要我一眨眼,我的眼睛就会流血。
深褐色的血,它们总是顺着藤蔓的纹理蛰伤叶片下那些淡紫色的花。那些花,每被蛰一次,我的心口就会长一个洞,这些洞起初形状都不一样,有长方形的,有梯形的,有圆形的,还有三角形的……但不管它们的形状有多独特、多神秘,它们总是冒着黑。我说的不是一般的黑,是那种幽深幽深的黑,黑得足以让任何见过它们的人目露凶光,嘴唇发白。
“你造那惑害人的玩样儿干嘛?”,爸爸说。
“那不是我造的”,妈妈知道,那不是我造的。
爸爸总是不问清缘由就胡乱责怪。他不知道:为了不让那些扯着黑气儿的东西从我胸口溢出来,我花好些心思!
起初,在那些淡紫色花发红溃疡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拼了命不去眨我的眼睛!
我把它们瞪得如刚蜕皮的牛蛙,额头上的青筋也被弄得肿胀不堪,像被闸刀夹断的电缆,直凸凸插在脑门,戳得我那干枯瘦瘪的脸蛋儿不停打哆嗦!
可是,眨眼睛是人生来就会的事,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不管你的表情怎样扭曲,它们都只是自顾自玩那百无聊奈的磨人把戏,它们才不管你是哭是笑呢!
每个清晨,每个夜晚,我都只是拼了命不去眨我的眼睛,我总不知道我可以闭着眼睛!
直到某天,某个午后,天气好得让人浑身发晕。我看见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光圈扯着一团灰散在空气里打转,妈妈突然急匆匆地冲了出来,跑到我跟前说:“河里的云化了,被太阳全烤化了,我的孩子!”
她脸上的神情就如夜里刚开的水仙花一般。
“所以呢?妈妈!”,我正拼了命地不去眨我的眼睛,才没空去管这些晃若虚幻的物件儿。
“它们不是你最心爱的宝贝么?所以,我在太阳出来前,偷偷扯了一朵藏在衣袖里!”。
她总不知道,我早就不在乎这些又轻又白的东西了,就像我总不知道我可以闭着眼睛一样!
此后的许多天里,她就守着月光,一针一线把她藏在衣袖子里的那朵云缝成了一个眼罩,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我头上。
她觉得这样,我就会忘了河里的云被烤化的事儿!就像爸爸一直以为我瞪眼睛只是为了好玩一样!
她总不知道,我早就不在乎这些又轻又白的东西了!
不过,妈妈的眼罩子确实让我明白,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容易多了!所以,好一阵,大概有三、四年吧,我都闭着眼睛,躲在妈妈给我缝的眼罩子里。
但你知道,人在闭着眼睛的时候,总会想很多事儿,包括那些幽深幽深的黑。而且,从戴上妈妈给我缝的眼罩子的那晚开始,我就一直在担心隔壁树洞里睡觉的老狐狸。
我担心,它会在我闭着眼睛的某个时辰,我不知道的那个时辰,从树洞里跑出去,跑进森林再也不回来!
毕竟——森林里的树太多了!
我还没开过口和它说过话,它也还没醒来过!不管是我睁着眼睛的日子,还是闭着眼睛的时候,它都只是在睡觉,也总是得很熟!
还有,从妈妈给我戴上眼罩子的那刻开始,我就发现那只老狐狸睡觉是会打呼噜的,这些呼噜声也都是有规律的。
它们,每隔五秒就停顿一会儿,早晨是,中午是,下午是,夜里是!
在这三、四年里,一阵一阵的。
它们,常常让我误以为:在老狐狸醒来的那个清晨,在那天傍晚,海水会倒灌,游鱼会跃进麦田,所有的房屋都浮在云端,孩子们都在荡着秋千,所有的树木也都有了新叶……
然后,会有一颗星星落到家门口的花园里,我一伸手就会捧到它,我捧到它的那天,我也发着光。
而那些花呢?
原来,其实全是金黄色的!
有太阳的时候,没太阳的时候,都是金黄色的,大朵大朵的金黄,黄得晃人眼睛!
我的身体总是泛着腥味,腥出香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