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嬅的问题很突兀,一时间,冷云空说不出一个字。
冷云空沉默地看着李嬅,他捕捉到,美丽的瑞凤眼中含着令人动容的爱意,含着足以勾起心底那丝柔软的伤怀。
喝过几坛子消愁酒,酒水驱寒,李嬅想来是暖和的,可是,看着这样的李嬅,冷云空觉得李嬅被冰雪纠缠,周身散发寒气,急需暖源。
有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这种问题,冷云空从来没有思考过。
他的爹娘死于瘟疫,他在年纪很小时就成了孤儿,幸得恩师收养,抚养他长大成人。
师父在世时,他跟随师父学习医术,师父离世后,他的心思更是全扑在医馆,他希望世间少一些像他一样的孤儿,他想续写师父没能写完的医书。
他或许不会一辈子留在晟京,将来的某一日,他将云游四方、四处行医。
活了二十几载,行医一向是他最重要的使命,他与药草为伴,与医书为伴,他习惯了“冷先生”这个身份,至于谁的情人、谁的丈夫,他从没觉得这些称谓能安在他身上。
为回答李嬅的问题,冷云空第一次认真问自己的心——某年某月,他是否遇到过一个女子,那女子与别的女子不同,使他不自觉想要靠近。
冷云空的心给了他一个答案——他遇见过一个女子,他不自觉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不自觉在意她的笑容、在意她的心情,他不自觉想陪在她身边,她在他内心深处占据很大的分量。那女子,此刻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
原来,不知不觉,他爱上了一个人。
从前,他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但他很快就要有了。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一定毫不犹豫将李嬅拥入怀中,说最好听的情话抚慰她,用体温去焐热她。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不想再看见她强忍泪水。她是个要强的女子,也是个坚强的女子,如果他是那个人,面对别人,他希望她没有软肋,随心去做她想做的事,面对他,他希望她可以放心柔软,不必强撑着,只做最真实的自己。
可惜,如果与现实,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那个人。
她的爱,不属于他,她的伤怀,也不是因为他。
无意之中,他做出失礼之事,看见她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他的爱,大概永远也不能宣之于口,这也算是一种刻骨铭心吧。
她这个处境,身边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信得过的那些人,她无法倾诉所有心事。
她想和他说说话,是憋闷得太久了,也好,至少,他是她信得过的朋友。
“七月半,是秦子城的诞辰,他还未曾去往北境那几年,我每年都为他庆生。”冷云空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李嬅从箱笼里取出一幅画。
画中,有一座古寺,一株玉兰树,一位少女,一位少年。
“这幅画,是秦子城画的,是我和他的初遇,不,是他初次见我时的情形。在这之后,我独自乘着画舫,在荷花丛中思念祖母,我醉了,他划着小竹筏出现,我不慎跌入水里,他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李嬅展开画,含笑诉说回忆,冷云空安静聆听,想像着少女时期的李嬅,想像着被宠爱着的李嬅,想像着不必过得那么艰难的李嬅。
“那年,大晟之主是大皇叔。我落了水,身子不争气,病了一场,秦家愧疚,秦子城被送到我身边。秦家送了赔罪的礼物,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况且我原本就有自己的侍卫,秦子城不是非要做我的侍卫不可。说实话,我与秦子城的相遇,是意外,我们一起长大,是人为。大皇叔没明说,我却知道秦子城是质子。假如我只是我自己,我绝不会答应这种事。可我生在皇家,我有我的不得已。”
“我无法违抗皇命,我能做的,只是让秦子城在我身边尽量过得好一些。他来到我身边的前半个月,我试着和他说话,他这人话很少,谨小慎微,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我私下问罗逸笙他们,他们说秦子城很害怕再惹我生气。他害我入水,我确实生过气。我反思,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和他第一次认真对话,就是七月半。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言,他的家人从不给他过生辰。”
“我告诉他,我要为他庆生,他那种恍惚、惊讶的神情,我至今都记得。其实,比起我每年过生辰的那些花样,我给他过的那个生辰,实在是很简陋的,他却笑了,他这个人,此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我见过不少,年轻男子与年迈男子,我也见过不少,唯独他的笑容,我记的格外牢。他那晚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笑,不是敷衍我的笑容。同一个晚上,我头一次看见他笑,头一次看见他落泪。”
“回想起来,那时真是又感动,又好笑。他一整宿都怕自己真能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就抓着他,和他讲皇祖父母的事,我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皇祖母招来。我们都没睡,我絮絮叨叨和他说话,我说我要招的皇祖父皇祖母长什么什么样,我把所有我能想起来的皇祖父和皇祖母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
“七月半后,接连五个晚上,他也一直陪着我,有时是前半夜,有时是后半夜,依旧无事发生。我为自己不开心,没有见到想见的亲人。我为他开心,我亲自验证,他不是鬼娃,他不必再惧怕旁人的眼光。”
“那年的夏日,我可傻了,我请道士招魂,我拉着秦子城爬到行宫最高的房顶,我一整晚地等呀等。什么都没有等到,我才明白所谓的道术都是骗人的。我难过,谁劝也没用,我拉着秦子城再次到那只画舫上去,轮到我头一次在秦子城面前哭。秦子城让我抬头看天,我说天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渔翁爷爷说过,人走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着所珍视的人。”
“他主动讲述他回到晟京之前的经历,我缠着他问了很多很多。我们彼此敞开心扉,我和他越来越亲近,我们之间有讲不完的话,他说,他的渔翁爷爷要他好好活下去,我的皇祖父与皇祖母也一定希望我快乐地活下去。这类话,不少人与我说过,偏偏是他对我说,我听进去了。”
“我不再执着于祖父母的相继离世,我学着与从我一出生就抛弃我的父母相处,我们有相似的地方,我们彼此督促,修缮和父母的关系。我教他写字,教他念书,教他给父兄写信,他练字的时候,他嫌弃自己笨拙,我就弹琴给他听。
“他见过不少我没见过的风光,他将他的所见所闻画给我看。绘画之道,他有天赋,我为他请名家,他学得很快,他不是旁人口里的那种笨蛋。”
“我喜欢溜出宫去玩,我每回都带着他,齐明他们年长我许多,总是规劝,秦子城会陪着我胡闹。”
“我出宫游玩时,喜欢女扮男装,我记得你见过司徒海。”
听到这一句,冷云空才含笑道:“是”
“我说了这么多,你怕是听烦了。我也不知怎的,突然想和你说说这些事。”李嬅道。
“殿下,你们青梅竹马,解开误会,定能花好月圆。”花好月圆出自李嬅口中,冷云空用它祝福李嬅与秦子城。
“不,秦家的覆灭,是他永远的伤痛,我和他,破镜难圆。”
李嬅拿起酒坛子,“不是七月半,我也不会想起这些,不说秦子城了。说说你吧,你未来,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