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刚月考完毕,王莉总算松了口气。她交了卷子,骑着自行车回家,准备吃过饭再回学校上晚自习,反正学校离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王莉骑着自行车,没有径直回家,而是不自觉地来到了越河头。她锁好自行车,顺着廊桥的台阶往上走,一直走到廊桥的最高处、最中间。二十天前的那个晚上,她和曾俊曾在这里站了许久。
今天是国庆节,河两岸、桥上以及桥西北方向的孝贤广场到处都是人,其中大多是学生和孩子。看来,曾俊国庆节放假没有回来,这两天王莉从他家门口经过时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之前他在家的时候,从他家门口过,总能闻到排骨或者羊肉的香味,而这两天门口没有肉味,所以王莉猜测他没有回来。王莉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挎着的书包里面,抚摸着那块棉纱。
西边的天空中,太阳还很高,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河水汩汩流淌,蜿蜒向东,在十八间屋的尽头拐了个弯,然后向北流去,在北面与京杭大运河汇合,再一起汇入阳南湖。西越河的南岸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许多院落、仓库、住家、围墙,再往南便是沿街的商铺,而远处那十八间屋则是最高的建筑。在西越河边、老街以及十八间屋的周围,王莉和史瑞明、曾俊、苏蓉芳一起长大。不知不觉间,其中两人去了省城,一人不见踪影,只有王莉还在这里刻苦读书。尽管她非常努力,但这次的考试成绩仍不理想。王莉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人学习起来那么轻松,成绩那么好,而且一次高考就成功了。史瑞明是最聪明的,他经常坐在河边拉着那把黑不溜秋的二胡,拉得有模有样。更不用说曾俊了,他学习并不怎么用功,却有着文艺青年的气质,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时常耍酷,一副冷冷的样子,引得班级里好几个女同学为他神魂颠倒。苏蓉芳则一直跟在曾俊后面,虽然看起来憨憨的,但明显能看出她对曾俊有好感。他们在一起上了三年学还不算完,苏蓉芳发狠要和曾俊考上同一座城市,没想到还真让她实现了梦想。王莉感到沮丧,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
王莉看着河岸南沿,想起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曾俊和自己说话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很害怕,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王莉的手从书包里拿出来,低头一看,手里拿着一块医用棉纱,上面还沾着两块已经发软的胶布。这块棉纱已经有些时日了,一面带有淡淡的药水黄色,好像还有汗渍。没错,这就是那天晚上王莉从曾俊的胳膊上撕下来的,她扯下来后先放在裤兜里,后来一直放在书包里,没人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
王莉忽然想起曾俊那句戏谑的“月上柳梢头”,心头又涌起恼怒:去你的吧,你还不是在省城和苏蓉芳“月上柳梢头”。想着想着,王莉突然扬起手,想要把棉纱扔到河水里,但就在松手的那一刻,她又紧紧地抓住,急忙放回书包里,心里还忍不住默念:真恶心,上面有药水和那个人的汗味,脏兮兮的,都看了这么多次了,还是舍不得扔掉。
夕阳西下,西越河水被染得金碧辉煌。微风吹起,河水像一条巨大的彩练抖动着飘向远方。
王莉想起,九月一号晚上十点多,曾俊来到自己家门口,那是和自己告别吗?自己又不会给他们三人送别。王莉、曾俊、苏蓉芳和史瑞明都是同一年在这条老街上出生,他们一起上了老街小学、鱼亭镇中学,又在同一年考上了棠邑县一中,只是王莉的成绩一直比他们三人差。由于两家的原因,王莉从小就和曾俊不说话、不来往,父母经常向她灌输两家的恩怨。即使在一个班学习,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王莉和曾俊在人前也从来没有说过话,那天晚上应该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为什么他会站在我家门口?为什么我会出来?为什么我会跟着他来到河边?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王莉想起高中这三年,他们四人经常结伴而行,但大多时候是曾俊和苏蓉芳有说有笑,史瑞明则大多和自己说话。高二时,学习开始紧张起来,史瑞明坐在王莉身后,王莉经常回过头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到了高三,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上课时,王莉发现史瑞明换了座位,而且对自己变得冷淡了。没过多久,就能看出他和身边的陈小丽关系热乎起来,班级里也传出了对自己不利的传闻。
高三这一年是王莉最苦的一年,虽然他们四人还是会一起上学放学,但王莉明显感到自己孤单了许多,苏蓉芳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带有一丝洋洋得意。王莉只有努力学习,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她高考落榜了。她觉得自己的智力并不比苏蓉芳差,学习也很努力,可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平呢?王莉的内心充满了挫折感。
王莉的手伸进书包,摩挲着那块棉纱,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她经常会想起他,虽然每天在班上都能见到他,几乎每天都一起在路上走,但晚上独处时还是会经常想起他。他和史瑞明是这条老街上最出众的少年,从小就是。老街的老人都说他们长大后肯定会有出息。尤其是他,到了高中以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酷,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微微闭着,眉头时不时紧锁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带着一点深沉和骄傲,引得班里好几个姑娘为他着迷,下了课她们没少在背后议论他,还有人向他暗送秋波,更不用说苏蓉芳那样直接的了。有一次下晚自习时正好下雨,苏蓉芳拿着一把雨伞直接塞给他,然后自己抱着头冒雨就跑。曾俊愣了一下,追了上去,揽住苏蓉芳的肩膀,和她打着一把雨伞回去了,这让站在走廊里等雨停的同学们都惊呆了,真是气死人。其实,王莉知道,恐怕班里没几个人知道,虽然他隐藏得很深,但他和闫美丽才是彼此有意的。每到课间休息,只要他站在一个地方,在离他不远处就能看到闫美丽在那里搔首弄姿、嘻嘻哈哈。看起来闫美丽和她班里的同学叽叽喳喳、嘀嘀咕咕,但实际上闫美丽的眼角时不时会看向他,他也一样,明明看着别处,眼睛的余光却离不开闫美丽。自从发现了他们的这个秘密,王莉感到莫名的刺激,也有莫名的伤感。毕竟,闫美丽在全年级六个班里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她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他们都是学习尖子,都有着美好的前程。再看看自己,想想去年的高考录取率,王莉知道自己肯定会落榜,这种落差感无法弥补,她只能暗自羡慕、暗自神伤。
王莉想着,就在自己眼巴巴地看着他和闫美丽热切的关系时,忽然有一天感觉到他和苏蓉芳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开始和苏蓉芳更加亲密起来,每次晚自习回去,两人都是你等我、我等你的。这家伙是脚踩两条船吗?忽然间,王莉好像又看到了他的纠结。她想了很久,似乎突然明白了,他退却了,他故意和苏蓉芳亲密,他知道闫美丽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也知道闫美丽的家世,也许他觉得自己家境一般,配不上人家。一定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理性的人,他就是这么现实。就像史瑞明一样,不再热心给自己解题,一声不响地换了座位,很快就和学习成绩好的陈小丽亲近起来。
才十八岁的年纪,就背负起现实的沉重。小说和戏曲里的爱情故事,在现实面前怎么如此不堪一击呢?王莉在旁边看着,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心酸,真为他感到难受,他要是和闫美丽在一起该多好,王莉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谁能想到,史瑞明竟然失踪了。整个老街上的人都在叹息,王莉甚至都不愿意从史瑞明的家门口经过,西半条街好像也变得暗淡了许多。段医生说,在这个开学前的假期里,史瑞明的二胡拉得有了很大的进步,不管白天多累,他没事就坐在西越河边拉二胡。史瑞明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白天帮家里做粮食生意,再累再脏,只要跳到西越河里洗个澡,上来就精神抖擞了,然后就摇头晃脑地拉二胡,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整个老街今年没有一个上高三的学生,只有王莉一个人在补习,明年就只有她一个人参加高考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发愁。那家伙还说什么“月上柳梢头”呢,我和谁“柳梢头”啊,我哪有那个闲情逸致,看样子他已经回学校了,他还不是乐颠颠地和苏蓉芳“月上柳梢头”。只是,谁会写那样的一封举报信呢?明明那个时间里就是自己和他一直在一起,那天根本不是什么“月上柳梢头”,那天雷电交加、暴雨如注,据说好几年都没下过那么大的暴雨了,西越河水几乎瞬间就要漫过堤岸,供销社的仓库里都灌满了水,王莉的爸爸夜里还起来到仓库排水。
西边的天空中,大半个太阳已经落下,只剩下一抹红彤彤的余晖挂在那里,西越河水被映照得金光灿灿,河岸的柳树也被霞光笼罩着。微风吹来,仿佛有万缕金丝在舞动。
王莉骑上自行车回家了,刚进入供销社的家属院,她还没下自行车,就看到妈妈冯翠华在门口张望。冯翠华看到王莉就嚷道:“不是考试吗?早就该考完了吧,怎么才回来?”王莉把自行车放好:“我回来得也不晚啊。”冯翠华拍打着手里的簸箕说:“你看看都几点了,早就该回来了,也不知道又到哪里疯去了,还不赶紧回来,吃过饭早点去学校。”王莉的爸爸王广福招呼道:“快点吃饭吧,汤正好喝。”冯翠华放下手中的簸箕说:“一点都不知道抓紧,天天都是慢慢悠悠的,就你这个状态,明年能考上才怪。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真是随了老王家的人。”王广福忍不住说:“你就别唠叨了,让孩子好好吃个饭不行吗?”冯翠华说:“你们姓王的都是一个德行,都是不紧不慢的性子,就这还能考上学?这都丢了一年人了,明年可不能再丢人了。”王广福说:“考不上学的人多了去了,给你丢什么人了?你小学都没毕业,就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冯翠华说:“我不给她压力?我自己都受不了这压力了。你看看路南那家,这段时间,苑莲英天天坐在大门口,见到人就打招呼,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说她家孩子考上大学了,那副张狂的样子,我真看不下去。”王莉一边快速地吃着饭,一边插话道:“看不下去就别看,你看人家干什么?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冯翠华的嗓门提高了:“我谁也不想看,王忠我就不说了,还有那个王诚,天天也是慢悠悠的,明明拿着书本,心思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每次考试就六七十分,我天天都要被你们气死。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才不看人家呢。”王广福说:“你就消停点,让孩子好好吃个饭不行吗?你要是想说,等孩子走了,你去越河头对着河说去,想说多久说多久。”冯翠华拍了一下桌子说:“我说孩子呢,你能不能别插嘴?”王莉把饭碗一推,站起来说:“我走了,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爸,晚上你不用去接我了,以后我晚上会晚点儿回来。”王广福说:“那怎么行?我还是去接你,史家二小子失踪一个月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一定要等着我去接你。”
在冯翠华摔摔打打的声音中,王莉快速走出家门,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没走多远,在路南的路边大门口,曾俊的妈妈苑莲英正端着一个大瓢,不知道在挑拣着什么。王莉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走过。
苑莲英看着王莉远去的背影,暗自想道:这妮子长得真俊,小脸白里透红的,一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比她妈妈年轻时还俊。不过,还是芳芳看着更顺眼,我家大儿子娶媳妇还是得娶芳芳,就芳芳那身架,肯定能生儿子,那儿圆鼓鼓的,以后有了孩子肯定不缺吃的,芳芳见了我还大姨大姨地叫得可亲了。
王莉骑着自行车,不用回头就知道背后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她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书包,摩挲着那块棉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