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曾雪就去老街西头老表家的羊肉店割了一大块羊肉,中午是羊肉水饺,晚上是羊肉汤。老娘嚷嚷着,你这才挣了一个月的工资,给你哥买这买那,走之前大吃大喝,这又割了这么大块羊肉,两天也吃不完。曾雪回着:“给你亲儿子吃,你就别叨叨了。”老娘还是念叨着:“说着说着,马上就到八月十五了,肯定赶不上在家过节了,过两天还不是又走,那就提前过十五。”曾俊说:“在家提前过八月十五也好,国庆节也放不了两天假,我肯定不回来,就等到过年再回来了。”老娘拾掇着针线活:“你们子妹几个还没有一个人在外边过节呢,也没有人离开家时间长过,这到过年还有四个月呢。”曾雪接道:“这才是个头,你的三个儿子,一个个都得离开家。”老娘叹了口气:“我可给你们先说下,你们最好都在我身边成家立业,我可不让你们像你三舅一样跑到了东北,在几千里外安家,多少年也回不来一次家,把你姥姥想得不知道掉了多少次泪。”曾俊说:“你看吧,只要扯起来这事,就没完没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老娘叹了口气:“你姥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就是说说。
老爹看着曾俊说:“你上午去公安局跟人家都说好了吧,你啥时候返校,家里也没事。”曾俊说:“有啥说啥,那有什么说不好的,我停停就走,回去这两天还是军训,军训两周呢。”老爹哼了一声,自己看起了电视。
曾俊回到自己房间,拿起一本《收获》月刊翻了几页,慢慢就昏昏欲睡。
曾俊忽然醒来,看看手表,十点一刻了,一骨碌爬起来,看看旁边的曾峰,他已经睡熟。曾俊披上衣裳,悄悄起来,走出房间。
曾俊轻轻打开大门,倚着门框,看着门前蜿蜒的石头路。这是棠邑县最有名的商业街,街道的两侧全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店面,粮油食品、土产杂品、电器电料、日用百货,批发零售,在这里一应俱全。
十点多钟,沿街的店面都关门了,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传出微弱的昏黄的灯光,西边,隔着几家,田老三家的门口还挑着一盏不大不小的灯泡,灯光下差不多还是那几个人在那里打扑克牌,只要不是下雨下雪,田老三家门口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两口子都是人缘极好的人。
十点二十五分,就是这个时间,有两辆自行车沿街从西面骑过来,不紧不慢,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门前骑了过去,跟在后面骑着自行车的是王莉,这肯定是她爸爸王广福去学校接她,再也不是曾经的日子,曾俊、史瑞明、王莉、苏蓉芳四人结伴而回。王莉低着头骑着自行车,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煞白,来到曾俊家的门前了,她似乎是扭了一下头,她似乎看见了曾俊,她的身子怔了怔,但没有停留,继续骑着车子。曾俊没有看她,自顾自向西走去。
田老三家门口的人散去了,街上顿时安静了许多,曾俊顺着老街,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是向右转,再向西走,还是来到那个凉亭,坐在围着的一圈围椅上。
棠邑是个小城,人们习惯了日落而息,此刻,西越河两岸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十天前的夜晚,这里是狂风暴雨,而今夜,西越河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水咕叽咕叽地拍打着向东流去,流向京杭大运河,流向阳南湖。
听警方的意思,有可能史瑞明就是在那天晚上,在这河边发生了不测,其实这就是推断,这只是推断之一。但即使是这样,曾俊也没有感到害怕,自己从小在这条街长大,在西越河水里泡大,这河岸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拐角都非常熟悉,非常亲切,虽然离家出去了才十天,但这种感觉更强了。
天上,正是月明星稀,银色的月亮挂在天上,沿着河岸最多的还是柳树,正被月色浸染着,随着微风飘荡。河边有秋虫鸣叫,河水宽阔处的芦苇丛中有水鸟偶尔的叫声。沿岸的几处昏黄的灯火,在黑暗的河水中洒下几处波光。再向西望去,河上横跨的就是棠邑县最有名的越河廊桥,廊桥北面是孝贤塔,黑乎乎地矗立在那里。
有人从东边走过来了,不用仔细看,看身影,曾俊就知道那人是谁,曾俊看看手表,十点三刻。
曾俊坐在凉亭南边,月光笼罩着他,他冷冷地抬头看着天上。
那人来到凉亭,静静地坐在凉亭北侧,坐在暗影里。
停了一会,那人问道:“怎么回来了,不是刚走吗?”曾俊答道:“老唐找我,问我史瑞明的事。”那人又问道:“还能到省城找你?”曾俊平静地说:“有人举报,说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那人急促起来:“那,那你怎么说的?”曾俊说:“我能怎么说,我就实事求是呗。”那人更急了:“你,你实事求是,你说和我在一起了?”曾俊看一眼那人说:“我不是那样实事求是说的,你叫王莉,你是老王家的人,我可高攀不起,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会污人清白。”王莉看一眼曾俊:“你家的人就会说风凉话、蹊跷话,谁高攀不起谁了。老唐也问我了,我给他说了,那天晚上我去上灯课,在路上碰到过史瑞明,他挎着他的那个蓝书包,我看见他,打个照面我就急着去学校了,我都是那个点去学校,你知道的,那个时间大约七点。听说,大约八点,还有人在老街上看见过他。”曾俊继续说道:“听老唐的语气,八点之后,就没有人看到他了,你之后还有人看到过他。老唐问我,说是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正下着暴雨,我干什么去了。”王莉说:“你就不能干脆点,直接说,啰里啰嗦的。”曾俊说:“我给他说,十点多,我去你家东面的老朱家买茶缸,路过你家门口,被你家的大黄狗咬伤了,我就去老段的医务室包扎。”王莉问道:“你怎么被,被我家的狗咬伤了,要是我家的狗咬伤你,你家能算完?”曾俊没有看她,扬扬手:“这不是,这里不是你家的黄狗咬伤的吗?”王莉借着月光看着,曾俊的胳膊上棉纱还没有拆,忽然明白了:“你,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曾俊说:“那个时间我只和段医生打了照面,他给我包扎的,他可以给我作证。”王莉叹了口气:“那,那个苑姨没追问你,是谁……是谁家的狗咬伤的?”曾俊说:“她老人家问我,那还不好说,反正包扎好了,她也看不到。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走了,段大夫还让我打狂犬疫苗呢,我也没打。”王莉说:“那,那天,咬得厉害吗,我看流了不少血。”曾俊说:“和去年那次被咬差不多吧。”似乎间,王莉的嘴角有了点笑意:“你就是活该,我还不解气呢。”曾俊说:“我想见见你,和你说一声,我是和他们怎么说的,你别说漏嘴喽。”王莉沉默着不说话,但眼光流转,在月光下闪着光,肯定在想着什么。
曾俊说:“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唐说,有人说我当晚和史瑞明见过面,说我是知情者,我确实没有和史瑞明见面,谁会举报我,我没有得罪过谁啊,我想了两天都想不明白。”王莉沉思片刻:“谁会举报你,你得罪过谁?你,你,你不会怀疑我家的人吧,你不会怀疑我吧?”曾俊一笑:“你家和我家,这几十年的仇了,但我想那不会是你吧,那不把你的清誉给毁了。”王莉松了口气:“你,你明白就好。”曾俊说:“对我来说,这就是污蔑,肯定是我的仇人,我得罪的人,我想不通啊。”王莉说:“那有可能是史瑞明家的亲人、近人。”曾俊说:“要是他家的亲人,那还用得着这样吗,早冲到我家去了,肯定是这个人的身份不好暴露,才想到了这个办法。”王莉说:“那这段时间谁和史瑞明走得近,谁和他好?从你这里,从他那边都想想。”曾俊站在月光下,微风吹来,感觉到一丝凉意:“今晚的夜色真好,怎么有了月上柳梢头的感觉。”王莉迟疑了片刻,低头啐道:“你胡扯啥,你快去泉南和苏蓉芳月上柳梢头吧,她都盼了几年了。”
曾俊沉浸在思索中,好像想到了什么,踱到王莉的面前,低头问道:“那天晚上,你有没有看到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就在你和我冲出凉亭,就在拐弯的地方,就在去卫生室的路上。”王莉好像努力在想着:“不是风就是雨,我看见你流了不少血,我也害怕了,跟傻了一样,我就跟着你,全身都湿透了,天太黑,风雨声太大,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曾俊接道:“你死命地咬我,看见流血了,害怕了,跟着我跑,你的眼里只有我了。”王莉嗤了一声:“还你的眼里只有闫美丽呢,可惜闫美丽到BJ去了,你就别做那个梦了。我敢断言,你要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和苏蓉芳好到一起。”曾俊看着王莉,月光下的王莉眼睛亮晶晶的,脸庞雪白,不大不小的鼻子下,肉乎乎的嘴唇含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一闪间,曾俊竟然看呆了,见惯了王莉冷冰冰的样子,没想到月光下的暗影中,她是那么美。王莉看向曾俊,忽然感觉到了两人的失态,立马扭转身子:“我该回家了。一个闫美丽,一个苏蓉芳,看你怎么撕扯清。”
曾俊转过身子,看向西面:“走,你跟着我向西走”,说着,就向西走去,王莉只好跟着他。
就是这个路,就是这里,那天晚上就在这个大石头旁,我怎么好像看见了一道人影,那是谁,曾俊不由打个寒噤,那天晚上的黑影怎么那么像史瑞明。曾俊停下脚步,王莉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曾俊。
曾俊走回去,再次走一遍,是的,就是在这个地方,一道身影闪过,就像史瑞明的身影,那个时间就是大概接近十一点。
曾俊没有停留,继续小跑着,跑到岔路口,是在这里吗,是的,就是在这里好像听到有一个女生尖利的喊声从河边传来,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般。曾俊停在那里,看看四周,那声音好像就在右前面的河边。
曾俊不敢再想下去,曾俊快步跑起来,一直跑到了横跨西越河的越河廊桥上,那里是棠邑人最爱去的地方。
拱状的廊桥横跨河水,历经几百年的风霜,如今仍然是棠邑人集聚的好地方,白天这里从来就是人来人往,桥两边的连椅上坐着许多人,聊天的、打牌的、下棋的、看风景的,男女老少都有。
曾俊站在桥的最中间,看向刚才跑过的地方,就在那里有一道身影,又跑了一小段,好像有凄厉的女人嘶叫着。如果那身影是史瑞明,那女人是谁呢?听声音就是很年轻的女人,史瑞明的家里没有年轻女人,史瑞明熟悉的女人还都是同学,和史瑞明来往最多的还有谁,不是王莉叫的,王莉就在我身后,今天郝大元说过,陈小丽和史瑞明好上了,那个声音是陈小丽吗?陈小丽号称班级的百灵鸟,嗓子很好,那个声音是她的吗,看她今天的样子怎么那么委顿、悲戚。陈小丽的声音,那天晚上女人凄厉的叫声,怎么那么相似,假如是陈小丽的话,她为什么会举报我,我看见了那道身影,难道那道身影也看见了我,陈小丽也看见了我,史瑞明就和陈小丽在一起,陈小丽叫起来,难道是史瑞明真的遇到了不测?
曾俊站在那里,身子不由抖动起来,他不敢想下去了。
王莉看着曾俊,曾俊咬着牙,忍不住发抖着,月光下脸色发青。
停了一会,待曾俊平复了情绪,王莉问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你发现什么了?”曾俊转身看看王莉:“走吧,时间不早了,那天晚上我好像是幻觉吧。”曾俊没有告诉王莉,连自己都感到害怕了,要是那样分析还不把王莉吓坏。
王莉看着背对着月光的曾俊说:“你怎么疑神疑鬼、神情恍惚,要不要清醒清醒?”曾俊叹了口气:“我怎么不清醒了?”不待曾俊说完,王莉抓住了曾俊的右胳膊,曾俊下意识一惊,待要挣脱,没想到王莉的手更快,一把就扯下了曾俊胳膊上的纱布。曾俊感觉胳膊一痛,跳了开去,急忙看看胳膊,还好,已经十天了,还曾经揭开让老唐看过,没有被这一下揭破皮肉,红黑色的痂皮还在,但饶是如此,曾俊也出了一身汗:“你是狗啊,又来咬一口。”王莉冷笑着:“你就别装着了,早就好了吧,过来我看看。”曾俊瞪了她一眼快步走了。
曾俊在前面走着,王莉在后面跟着,两个人没有顺着河边走,直接走向大道。曾俊左手捂着右胳膊,一边走一边说:“记着我说的话,我那天晚上就是那样的,那样跟老唐说的,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的胳膊就是被狗咬伤的。”
街道两旁的店铺没有一丝灯光,只是静静地矗立着,皎洁的月光洒在石头砌成的街道上,一片片石头白亮亮的,顺着街道快步走着两个人,月亮把两个人的人影拉得很长,一直到了王莉的家里,见王莉进家,曾俊才转身,回到自己家。
曾俊没有进屋,坐在院内的大枣树下,还是忍不住想着,那天晚上我就是幻觉,不然的话王莉也可能看到史瑞明,也可能听到河边的喊声。
曾俊进屋开灯,呆呆地看着自己胳膊上被咬的地方,看着被咬的结痂的牙痕,不觉心中又是一动,这狗咬的和人咬的能一样吗,还明显有去年咬的有白印的地方,看来老唐平常很少办这样的事,他就是在街上抓个小偷小摸,也是业务不精,马马虎虎。要是真的老唐质问,自己也就只能实话实说了,那这老街上就有好戏看了,我老娘和王莉的老妈还不要都惊掉下巴,两个人不知道要闹腾成什么样,演绎出什么故事呢。
曾俊又想了很久,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好闷闷地去睡觉。
隔了一天,曾俊再次去找老唐,见到老唐就说:“唐叔,你看我也不能在这里等着吧,下周要开课了,我要赶回泉南,你们有事再找我吧。”
老唐看一眼李民:“那,那你就先回学校吧,有事就尽快和我们联系。”
曾俊没有迟疑:“唐叔,是你们把我从泉南拉来的,我也积极配合你们了,我这耽误两天不说,你们是从学校保卫处叫我来的,你们要和我们学校保卫处说一下,必须说清楚我回来的事,别到了学校再有什么以讹传讹。”李民立马说道:“我这就和你们保卫处打电话,你就是协助我们调查。”
曾俊继续说道:“我同学史瑞明现在只能定性为失踪,这不能定性为其它吧?我来的时候你们说是案情需要,这点我是有异议的,那样的话,性质就不一样了。我巴望着史瑞明说不定哪一刻就出现在老街,出现在大家眼前呢。”李民答道:“是的,就是失踪,不谈其它。”
曾俊长出了口气,又看向老唐:“唐叔,李警官,我来的时候,是你们把我接来的,我也配合你们了,明天我回校,那我返校的车票你们必须给我报销吧,我不能自费协助你们。”老唐笑了:“这,这,好吧,你下次回来把车票给我,我给你报销,棠邑老街上的人都是生意精。”曾俊说一声谢谢,走了。
老唐看着曾俊走远了,对李民说:“你看这小伙,正气感十足、正能量十足,来到这里,一点都不打怵,还张口就敢给要车票钱,这哪里会是有不良前科的样。”李民说:“我是研究心理学的,就这小伙,他说的话不能说是百分百全是真的吧,但要和什么案情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是胡扯了,这没有任何动机啊,情啊、仇啊、经济纠纷啊,都不沾边啊,我这就和工学院保卫处打电话。”老唐说:“你快点打电话,咱俩还要去史瑞明家,去见他的家人,这只能按照失踪人员处理,没法立案,怀疑就是怀疑,没有证据就是零。”
第二天早晨,曾俊和郝大元一起乘车去往省城,郝大元也要开学了。车上,郝大元对曾俊说,陈小丽昨天走了,家人陪着她去学校报到。曾俊随着车晃荡着,对郝大元说:“你和陈小丽平常关系不错,要是她真和史瑞明有那种关系的话,那可够她受的,你去山北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找她,好好宽慰宽慰她。”郝大元趔着身子:“她这没过门没公开,就成寡妇了,我可不沾这晦气。”曾俊叹口气说:“如果加上史瑞明的话,我们班到省城上学的就六人了,史无前例。刚刚开学,国庆节大家差不多都不会回棠邑,那就大家聚聚吧,我和苏蓉芳先到的省城,就我俩做东吧,你到时候一定叫着陈小丽。”郝大元说:“你看,史瑞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就怕大家心情不好,见了面也乐不起来,还是不聚会了吧。”曾俊嗯了一声:“对,你说得对,那就不聚会了,谁想见谁,那就单独见面吧。我给苏蓉芳说一声,让她去看看陈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