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街上的雨下得很大,人行道上积起了深深的水洼。已经立冬,天已经很冷,按理说应该下雪,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工厂路旁的梧桐树上,残存的树叶被雨打得直往下垂,破旧的车间墙上渗出的水滴不停滴落。原本喧闹的厂区,突然间变得破败,好像是已经彻底废弃,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个人,整个厂区只剩下了荒芜和寂静。
这是一个月后了,曾俊来到这里,走在这废弃的厂房,这是自己工作了十年之久的地方,这里的空气里弥散着油腻的味道,直入鼻孔,仓库破旧的大门已被风吹得歪斜,屋顶上漏水严重,顺着墙壁流淌着。
曾俊站在一处厂房里,向北望去,高大的厂房已经有拆除的,窗外看便是一望无际的废墟,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破砖烂瓦,水面上漂浮着油污、垃圾,让人看了就感到绝望,仿佛身在世界的尽头。
雨声好像变得小了点,而外面的世界依然被雨打得狼藉,沉闷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废墟。曾俊的心中一片焦虑,这些天来,每天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无法摆脱,让人感到无比痛苦和沮丧。
曾俊从残垣断壁中走出,雨还在下着,但天空有大块的云朵在不停地游走,好像要离开这个地方。北风吹着,像刀子一样割着脸,曾俊不由得收紧了风衣的领子。黑黢黢的电线杆上,是弯曲的黑黝黝的电线,电线上有几个麻雀在跳跃着,红红的爪子很是显眼,就是在雨天,它们也不知道避雨,还是欢快地叽叽喳喳叫着。曾俊看着麻雀,它们欢快的声音使他感到了一点安慰。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更会感到孤独和无助,但看起来麻雀却无畏雨淋和寒风,还是那样欢快地嬉闹着。
似乎是转眼间,夜幕已经降临,棠邑的冬天就是这样,天短了许多,天也黑得很快。
曾俊绕到工厂大门,大门处更显破败,这样的傍晚,这样的雨天,看看自己曾经生活工作的地方,自己的职业生涯曾经高光的地方,不由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尽的苦闷和失落。
曾俊的手机响了,是苏蓉芳打过来的:“你到哪里去了,回家吃饭啊。”
曾俊回到家中,苏蓉芳叫道:“这还下着雨呢,跑哪里去了,快吃饭吧。”
曾俊换鞋、洗手,坐到餐桌前,脸上头上还有雨水的痕迹,苏蓉芳看着又问道:“你,你不会跑到厂里去了吧?”曾俊没有回答,苏蓉芳翻了下白眼。
孩子玩了会就睡去了,曾俊来到书房,拿起一本武侠小说看起来,反正闲着没事,就是无聊,就是消遣,打发时间。
苏蓉芳过来,给曾俊续上茶,上来就搂住了曾俊的脖子,曾俊看看她问道:“孩子睡了?”
苏蓉芳亲一口曾俊:“你就知道伺候孩子、接送孩子,还有孩子的妈妈呢,你好几天都郁郁寡欢的样,不就是下岗了吗,这也是暂时的,你先歇歇再说,咱慢慢再找活干。”曾俊拉着她的手说:“知道,你先睡吧,我也睡不着。”苏蓉芳娇声娇气道:“你搂着我睡去,我这想你了。”曾俊站起来,一把揽着了她,走到另一个房间。曾俊看着苏蓉芳,黑暗里苏蓉芳微睁的眼闪着光。
苏蓉芳抚摸着曾俊,问道:“你,你和王莉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看着你,她是没有安全感,怕一闭眼你就不见了,她始终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才不怕呢,最后你还不是落在了我手里。”曾俊搂紧了她:“咱家左邻的张副总去了阜宁,右邻的老陈退休后回老家过田园生活去了,咱家是中间户,随便你怎么样。”苏蓉芳笑起来:“哼,你虽说没和王莉结婚,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个二婚啊,我的心里怎么那么感到委屈啊,你就要好好待我。”苏蓉芳说着,娇羞一笑。
窗外,天空更亮了,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曾俊拉开了窗帘,看着窗外,苏蓉芳慵懒地搂着曾俊,闭着眼睛。曾俊说道:“我下午去家里,曾峰跟我说,有附件厂的人跑到城北,西越河东粮库去了,那里有一块闲置的土地,还有个闲置的大粮仓,想把那里租下来自己干机械加工。曾峰知道了,就跟那个粮库的高主任说,他有朋友早就看好那里了,他就问我用不,要是我用的话,他去找高主任,反正是闲着,租金也不会高。”苏蓉芳欠欠身,睁开了眼睛:“你看,家里人都想着你干什么呢。我去娘家,咱哥也打来电话,要你去上海跟着他干,说是先匀给我们两辆车,先干起来,你到上海绝对能干好,他还说,你要是不去上海,家里的门面房就收回来,咱想干啥就干啥,父母就跟着他去上海。”曾俊长出了口气:“谢谢咱哥,你看我这,大家都跟着操心,我那年承包的时候咱哥就给了承包费。”苏蓉芳说道:“咱哥可是实实在在的,你也不要有啥想法,他在外面见多识广,他前些年可是没少折腾,开过家里的门市,养过雕,养过鸽子,到了上海才发达了,他跟我说不要灰心,这才哪是哪啊,他的口头禅就是失败是成功之母。我说你不会去上海的,你也不接门市部,咱哥说,你要是干其它的项目就借给咱三十万元,无论咱干什么。”曾俊亲了苏蓉芳一口:“咱哥太给力了,三十万元可真不少啊。”苏蓉芳说:“那是,谁叫他就我一个亲妹妹呢,咱嫂子说,就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曾俊每年给妹子搭无花果架子,就看着曾俊对妹子那是真好,就愿意借钱给你。”曾俊说:“我搭个架子是为了我老婆的口腹之欲,这算啥啊,这也值得念叨。到城北边看粮库的有可能是张立军,他找了我几次了,还想着干老本行,他说二分厂厂长自己单干了,拉他入伙,他没去,他就想和我一起干。”苏蓉芳拉拉枕头:“你,你动心了,你今天到老厂去了,想自己干了是不是,你可想好了。要我说,你急啥,啥也不干,就在家,我养着你,你就做个家庭妇男,嘻嘻,咱有房子住,就一个孩子,再说你这些年承包费也不少吧,这就可以了,我从来没想着跟着你大富大贵,我就想着跟着你安安稳稳,你这些年在厂里没白没黑地干,家里的事一点顾不上,我还觉得忙活呢,咱就清清闲闲地过,那就是最好的。”曾俊问道:“咱,咱有多少钱啊?”苏蓉芳答道:“那不是都存着吗,存折都在这床头柜子里,你给我钱,我就存上放那里,我又没用过,你自己看吧。唉,我也想了,你肯定不想闲着,你昨天不是还和杨川永、李锐打电话了吗,你要是想好了那你就去干,我也有言在先,你自己干也不能有压力,原来在厂里干,一说就是附件厂两千人,三分厂几百人,那都是老黄历了,你就消停地干,我可不想着你挣大钱,我就是不想看你这坐立不安、六神无主的样子。”曾俊叹了口气:“这就是时代啊,我是恰逢其时,怎么赶上了这个风口,只有重新来过了。按照我的实际年龄,我还不超过三十五岁,我还是青年,不是人到中年,我这时候闲不下去啊。”苏蓉芳接道:“就是,我老公还年轻着呢,不然怎么还是活力十足呢,我就等着你拿出那晚十二点到五点的劲头,我要看着你再展雄风。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川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我这隐忍多年的三妹子还扬眉吐气了呢,我都成了正宫娘娘了,我老公也肯定能再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你一定要记住,你老婆苏蓉芳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最有力的后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一定会再次令人刮目相看,我们一定会一直幸福的,就让王莉后悔去吧,她怎么把这么好的男人让给我了呢,嘻嘻。”曾俊亲着苏蓉芳说道:“我一定会重塑辉煌的,明天我就去那边的废粮库看看,和杨川永、李锐、王虹、李革文打电话。”苏蓉芳忽又说道:“不对,我那时还不是三妹子,我是四妹子啊,还有一个巴巴地分配到泉南的闫美丽呢,她去到医学院找我,可伤心了,我才是人生大逆转啊,我当时处在那样严峻的形势下,我还没上岗就下岗了,你知道那时我的心情吗,我还临危不惧,毅然回乡,坚守初心,不是又吐露芬芳了吗,哈哈哈。”
城北,西越河西,阳南红农场的牌子高高地挂了起来,机耕路上有竹竿搭的门头,门头上挂着几盏灯笼。一夜寒流,水沟里到处结了冰,地里凡是有水的地方也结了冰碴子。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冯翠华出门,看着地里,大声喊着王诚。王诚已经习惯了农民的生活方式,每天早晨起来,扛着铁锨就下地,在地里忙活一阵再回来吃饭。王诚喊着舅舅,一起回去吃饭。
为了照顾孩子方便,孙小红就带着孩子住在供销社老街家属院,冯翠华就两边跑着,昨天下雨就没有回老街,就住在农场,反正这里有的是地方住。
王广福也是早起的人,他早起忙着喂鸡喂鸭,收拾收拾。
四口人坐在那里,冯翠华看着王诚说:“地里都结冰了,就不要干了,你看这风多大啊,风刺拉地脸都红了。”
舅舅说道:“这地还没冻透,刚刚上冻,干点活还行,过几天就挖不动了,还是赶赶活。秋天咱赶着开了三十亩地,一茬庄稼收下来啥都有了。我看着还能收拾十亩地,我和二小子再赶赶活,就赶上年后春天播种了。”
自从赶着开垦了三十亩地,阳南红农场的牌子打出去,农场的状况就大大好转,一家人也尝到了种地的甜头。
王诚喝口热汤说道:“一大早就有镇上王主任打来电话,说是今天中午让咱准备十个人的饭,老爸,你就看着办吧,一会小红也过来帮着你。我和舅舅就这点事,干完年前就没事了。”
冯翠华看着王诚黑瘦的脸,又是一阵心疼:“还是找推土机吧,你俩就别干了。”昨天傍晚,王诚从地里回来,还没吃饭,抱着铁锨往那里一坐就睡着了,也是从小没出过力,干这庄稼地里的活确实够他受的。
王诚说道:“就这一点活了,不值当的找推土机。”
冯翠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咱干得早,这接过来农场就干起来了。昨天,我听老朱家说,曾家的大儿子下岗了,在家里抄着手到处遛着玩,这还是大学生呢,还当过什么厂长,那有什么用,我当初就是不让你姐姐找工厂的,你们看到我的眼光了吧,苑莲英也不神气了,十几天没见她坐在门口瞎掰扯了。”
王诚低着头没有搭话,舅舅说道:“帮咱家的是曾家二儿子,这个曾家大儿子,他俩是不是弟兄俩,那曾家二儿子可是一次次帮咱大忙了。”
王广福看一眼冯翠华说:“那就是亲弟兄俩,还有个老三,在省城上的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人家弟兄几个在这街上也算是很好了。”
冯翠华急忙说道:“咱小闺女还在省城上的学呢,毕业就在局里坐办公室。就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吃公家饭好,曾家的大儿子这辈子是吃不上公家饭了,只好在这街上找个小买卖做了。”
王诚放下碗:“这个就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曾家大哥绝对还能东山再起,就看他在附件厂的这几年,他可是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我听说人家承包工厂,奖金都拿了几十万元,他就是啥也不干也能吃上饭。”
舅舅说:“就曾家老二,人家帮咱那么大的忙,给人家啥人家都不要,就只听见他说一定要实实在在,不要弄虚作假,不要以次充好,我觉得曾家老大也错不了。”
冯翠华哼了一声:“奖金几十万元?我才不相信呢,他家又不是开银行的,曾家几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吧。我就知道附件厂破产了,一两千人下岗了,曾家老大也下岗了,在家里坐吃山空,大眼瞪小眼。咱老王家可没输给他们曾家。诚儿,这结冰了,就不要干了,你看你都累成啥样了,还是好好歇歇吧。”
王诚掀开门帘出去了:“就这点活,干完再说,年前年后就啥活都没有了,还不要闲三个月,有的是歇的时候。”
王诚出来,站在屋门前,一轮太阳升起,大片的冬小麦被雨水淋过都结了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白光。
大约八点钟光景,西越河堤上停下一辆尼桑轿车,看身影,王诚就知道那是曾峰和他大哥。轿车停在河堤上,弟兄两个顺着横跨西越河的北滩提水闸,步行走了过去,河东边紧靠着有一个破旧的粮库,也许弟兄俩是去那里吧。
初冬的晨曦,带着一抹苍白的温柔,渐渐染亮了沉睡的西越河河面。河水好像还未醒透,还沉浸在夜的静谧中,只有细微的波纹在轻轻荡漾。河边的柳条、槐树,已失去了往日的翠绿,它们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对即将逝去的秋天低声诉说着不舍。
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为这宁静的河岸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几只早起的水鸟,在水面上悠闲地划过,留下一串串细碎的涟漪,与岸边的倒影交相辉映。
河岸边上,冰霜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它们静悄悄地附着在枯黄的草叶上,仿佛是夜的眼泪,又像是晨的珍珠。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冰霜微微颤动,如同孩童天真无邪的双眼。
在这宁静而又清冷的早晨,河边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霜冷和泥土的芬芳。一声不响的河岸,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天的喧嚣开始,等待着人们的脚步再次在这里留下痕迹。太阳渐渐升高,西越河边光影变幻,河边的景色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温柔地展开在眼前。而这一切,都在无声中诉说着初冬的宁静与美好。
王诚看着曾俊、曾峰弟兄俩的背影,这弟兄俩到那边去干什么呢,这大清早的?他们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来,肯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