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晨雾在江面上缓缓流动,如同一条银色的绸缎。岸边的芦苇早已枯黄,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深秋的黎明,天色尚未大亮,码头上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各家船户纷纷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老张靠在船帮上,低声吟诵着这首诗。他浑浊的眼神望着江面,仿佛要看穿晨雾的遮掩。
周顺一愣:“老张,你什么时候也会吟诗了?”船上的桅杆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呵呵,老汉不过是突然想起罢了。”老张收回目光,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模样,“顺子,你说这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
周顺手中的麻绳一紧。这些年来,他的生活就像这些粗糙的麻绳一样,看似简单,实则自有规矩。每一个绳结都要打得稳妥,每一道缆绳都要收得平整,这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第一课。岸上渐渐热闹起来,脚夫们扛着货物来来往往,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似乎暗藏着某种不安的气息。
“师傅,刘家的大米到了!”船舱里传来小六的声音。这个跟了周顺三年的船童,生得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码头上的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来了!”周顺应了一声,转身时却看见小六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了?”
小六压低声音说:“师傅,我刚才听见几个脚夫说,金兵已经打到了汴京城下。”
周顺的手顿了顿,没有答话。近来这样的传言越来越多,但他一个跑船的,从不去过问这些朝廷大事。干他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看天色、观水势,至于天下大势,还轮不到他们操心。
“顺子,把绳子打个双套结,待会怕是要用。”老张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周顺抬头,却见老张正望着城门方向,目光深沉。
码头上的喧嚣渐渐大了起来。脚夫们的吆喝声,商贩的讨价还价,纷纷扰扰中夹杂着各种传言。突然,一阵急促的锣声打破了码头的喧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官兵正从石阶上走下来。
走在前面的是水运衙门的陈主事,往日里最是和气的一个人,今天却板着面孔。他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役,手里都拿着文书和印泥。人群开始骚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张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转向周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周顺一愣。这个和他相识十余载的老船工,今天的话里竟带着一股他从未听过的锐气。还未等他回答,陈主事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即日起,奉命征用商船、渔船共百艘!”陈主事的声音不大,却在清晨的码头上格外清晰,“但有推诿者,重罚不贷!”
人群先是一静,继而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周顺注意到老张的眼神变了,那目光如刀一般锋利。小六紧紧地抓住周顺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惶恐:“师傅,他们是要带走我们的船吗?”
岸边传来阵阵骚动,有人在低声啜泣,也有人在咒骂。周顺看见几个官兵已经分散开来,开始挨个查验船只。老张在他耳边低语:“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开口。”
周顺心中一凛。果然,当官兵查到他们这条船时,老张上前应对,那一口官话说得竟比陈主事还要地道。小六躲在船舱口,偷偷往外张望,突然扯了扯周顺的衣角:“师傅,那边好像有人在偷偷记什么。”
周顺顺着小六的目光望去,隐约看见码头角落里,确实有个人影在暗中窥探。但此时他已经无暇多想,因为陈主事正在查看他们的船。
“这条船不错,木质结实,舱室宽敞。”陈主事点点头,对身后的衙役说,“贴上官印。”
看着船上被贴上的大红官印,周顺忽然想起早晨出门时,妻子叮嘱他带上的那件厚棉袄。此时江面上,一只白鹭掠过水面,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中。远处又传来“渡江矣”的吆喝,那声音在寒风中飘荡,仿佛一声长叹。
老张望着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幽幽地说:“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可这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参透这个'理'字?”
周顺不解其意,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望着江面,恍惚间似乎看见无数条船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却不知这些船最终将漂向何方。
陈主事一行人渐渐走远,码头上的船户们却没有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周顺看见赵老三、王麻子等几个老熟人正朝这边走来。这些人都是本地有名的船老大,平日里少有交集,今天却反常地凑到了一起。
“老张,你在船帮的时间最长,可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赵老三压低声音问道。
老张摇摇头:“有些事,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掺和的。”他的语气平淡,目光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船老大面面相觑,终究是悻悻地散去了。周顺注意到老张的神色有异,刚要开口询问,却被他使了个眼色制止。
“师傅,”小六突然凑过来,“刚才那些人说,朝廷是要征用船只南......唔!”话没说完,就被老张一把捂住了嘴。
“小六,记住,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老张松开手,意味深长地说,“你那双眼睛是个好东西,但要记住,看到的不一定都要说出来。”
周顺心中一动。这哪里是在教导小六,分明是在提醒他们所有人。码头上的气氛越发凝重,远处不时传来哭声和争吵声。有人想趁夜开船逃走,却被巡河的官兵逮住;也有人想把船凿沉了免受征用,结果全家都被拿去问话。
“顺子,”老张忽然开口,“你在这码头上也十几年了,可有想过换个活计?”
“换活计?”周顺一愣,“这船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还指望传给小六呢。”
老张意味深长地笑了:“有时候,人就像这江水,看似沿着固定的河道流淌,却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说不定转个弯,就是另一片天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码头上的喧嚣减弱,但暗地里的骚动却更甚。周顺正要收拾船上的东西,却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在船边转悠。
“谁?”他刚要喝问,小六已经轻巧地窜了出去。片刻后,小六跑回来,脸色有些难看。
“师傅,那人问我们船晚上要停在哪个泊位。”
周顺和老张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这时,岸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水运衙门的人又来了。这次来的是个年轻的书办,手里拿着一张名册。
“周顺的船!”书办喊道,“明日一早要去码头东边报到,由朝廷派人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