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密故去之后,杨渥在徐温的帮助下得到弘农郡王之位。按理说杨渥应该是面容悲戚,无心娱乐,不料杨渥却是顽劣不改,居丧期间昼夜酣饮,歌姬不断。命人花费数万,专门制作十人方能环围起来的巨大蜡烛,照的马球场上如同白昼,杨渥大呼小叫,与一群宵小之徒纵马击球。到的朝会时间,偏偏不见弘农郡王踪影,城门来报杨渥一人一马冲出城去,也不知上哪里私会姑娘,底下的小黄门惶惶张张只好四处找寻。
郡王府左右指挥使张颢、徐温暗暗叹气,吴王杨行密可是没有如此任性。二人一起进入府衙觐见杨渥,府衙之内却是不见杨渥身影,小黄门言道见到弘农郡王好像出的府衙前往牙城击球。徐温与张颢对视苦笑,策马来至马场。日上三竿,烛台上巨大的蜡烛已是熄灭,杨渥手舞球杆,上下翻飞,兴致正高。这马球场原本是吴王杨行密亲兵营的驻地,可容纳千人,杨渥将护卫府衙的亲兵赶出城外,将这里改做了击球的马场。
徐温、张颢耐心等待,好不容易杨渥停下身来,只见杨渥手握汗巾,大汗淋漓来至近前。杨渥见到两位老臣,心中却是微微不悦,一边用汗巾拭去汗珠,一边懒洋洋说道:“有事快说,孤王还要击球。”徐温本来就有一股怒气,如今是多事之秋,淮南之地强邻环伺,这杨渥不想军政大事,还有心在此击球,此刻听闻杨渥此话,不禁心中大恸,泪水夺眶而出,他慢慢跪下对杨渥言道:“大王啊!吴王刚刚离去,国家多灾多难,你还在通宵达旦,游乐不休!请大王以军国大事为重!”杨渥不听此言倒是还好,如今听得徐温责备,怒从心生,啪一声将汗巾一甩,狠狠说道:“你说我没有治国才能,何不将我杀死,自己来当这个什么大王!”
杨渥气哼哼进入马球场,又继续打起马球,剩下张颢、徐温孤零零待在当地。徐温直觉一股冷气从后背飕飕冒起,不禁连打几个寒噤,眼见得杨渥对自己与张颢心存猜疑,而前一时期,杨渥已是将王茂章逼走,在杨渥手下为官实在是过于凶险!
张颢、徐温乃是杨行密手下三十六员天罡星之列,张颢性情暴烈,武功高强,而徐温却是智略过人,治军有方,当初也是他协助杨行密评定了田頵、安仁义的叛乱。前文书讲到,杨行密对他非常信任,将养子李升交付徐温抚养,徐温为他改名徐知诰。徐温开始后悔将杨渥推上王位,他决意暗中布局换掉杨渥。
再说杨渥镇守宣州之时,装备了一支三千人的亲兵队伍,交于亲信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员大将率领。眼下杨渥成为弘农郡王,他将这支嫡系部队带到广陵。徐温暗暗思忖,杨渥目前依仗的不过是手下这三千精兵,偏偏杨渥将这亲兵迁出了牙城,将亲兵营地改做球场。
杨渥守灵百日之后,令大将秦裴领兵兼并了江西,手下的三名爱将也跟随秦裴立下赫赫战功。杨渥开疆拓土,更是目空一切,骄奢日甚。这天他心情极好,忽然对节度判官周隐说道:“你不是说我不堪大任,要让刘威继承大位?如今我尽有江西之地,淮南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令你大失所望!你出卖我杨氏社稷,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杨渥哈哈大笑数声,脸色一变,令人将周隐推出殿门,直接斩杀。
弘农郡王杨渥还要将刘威推上沙场,试一试刘威是否如周隐所言堪当重任。他令庐州刺史刘威、鄂岳观察使刘存、岳州刺史陈知新率三万大军兵发岳阳,进逼长沙。他还特意派自己的亲信许玄应前往军中担任监军。
淮南兵声势浩大,向南一路攻入楚国地界。边关急报如同雪片一样传到长沙,楚王马殷满脸阴沉,在大殿之内走来走去,淮南大兵压境,眼看就要攻入长沙。难道我楚王马殷就要失去天下?楚王府南面的湘江一路东流,湘江之上烟雨迷茫,乌云四合,天地之间雷声大作,雨声一片。
马殷暗暗叹息,做这个楚王实在是不太容易。他原本也没有想当什么大王,幼时家境贫寒,投入大唐将军秦宗权军中,跟随主帅孙儒。秦宗权先是被黄巢击败,投降黄巢,而后又归顺大唐,时间不长,再次举起反旗。马殷与刘建峰、张佶历经沙场,刘建峰成为龙骧将军,马殷、秦彦辉成为左右副使,张佶则担任行军司马。孙儒战败之后,刘建峰率马殷等人进入湖南,占领长沙。直到此时,刘建峰等人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刘建峰自任武安节度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也许是征战太久,身心俱疲,刘建峰不再关心政事,沉湎酒色,天天寻来一帮美人寻欢作乐。常言道,湖南出美女,长沙一带更是如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刘建峰见到美女如云,如何不喜!偏偏他听得手下传言,要说美人,如今可谁也比不上那位名唤放玲的姑娘。刘建峰留意暗暗打探,却知晓这放玲乃是手下侍卫陈赡的妻子。刘建峰安排陈赡连日值夜,却令人悄悄将放玲接入府来,烛光之下,只见这位放玲美人:
风姿绰约多逸态,
体态轻盈不自持。
粉面桃腮凝新荔,
回眸一笑胜星华。
刘建峰见到放玲,惊为天人,不胜欢喜。两人携手入帐,熄灭灯烛,共成好事。刘建峰怜香惜玉,轻移慢送,直惹得放玲美人醉眼朦胧。
时日一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赡却是知晓了妻子与刘建峰私通之事。陈赡怎能咽下这股恶气!他穿上侍卫服装,右手衣袖之内藏上一把铁锤,进入王府,来至殿前入值。天近中午,刘建峰一夜荒唐,懒洋洋推开身边美人,穿衣起床,走出寝殿,伸伸懒腰。陈赡见到刘建峰一人来至殿外,忽然如同鹰隼一般向刘建峰背后袭来,一柄铁锤狠狠击向刘建峰后脑。刘建峰登时脑浆迸裂,栽倒在地。周围侍卫一声惊呼,团团将陈赡围住。陈赡手握铁锤,目眦尽裂,狂笑数声,数把长戟刺入陈赡身体,陈赡至死还在怒睁双目死死望着刘建峰。
长沙此时群龙无首,军政长官中最大的官职乃是行军司马张佶,众将官共同推举张佶为武安留后。张佶心思缜密,慢条斯理换上官服,早有军士为他牵来一匹骏马。张佶揽鞍上马,挽辔缓行。眼看就要来至节度使府衙,张佶坐下的骏马忽然如同着魔一般,尥起蹶子,连踢带咬,生生将张佶掀下马来,马蹄重重踏在张佶左脾。军士急急上前,奋力拉住骏马,张佶蜷缩身体,满头已是冷汗直冒。众位将官七手八脚将张佶抬进府衙,唤来军医,张佶左脾已被踏伤,眼见得只能卧床静养。张佶苦笑数声,对众人说道:“天命有常,看来我做不得这个楚国之主。马殷将军勇而有谋,宽厚乐善,无论才能品德强我百倍,他才是真正的楚国之王啊!请各位速速去请马公!”当时马殷奉刘建峰之命正在攻打邵州,张佶令人手持军蝶前往邵州。马殷见到军蝶,刘建峰忽然亡去,不知长沙城内虚实,不禁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动身。听直军将姚彦章进入军帐,对马殷言道:“将军您与刘龙骧、张司马,一同来至湖南,乃是一体之人。现如今龙骧遇祸,司马伤髀,这楚王之位,除了将军您还能有谁能够担当,此乃苍天之意啊!”马殷心念微动,令手下的副将李琼留下继续进攻邵州,自己径自回到长沙。张佶令人将自己抬入节度府衙,强撑病体,率众将士朝拜马殷,如此,马殷成为楚国留后。
马殷成为楚国留后之后,君臣上下齐心,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渐渐占领岭北的湖北、湖南之地。就连朱温也忌惮马殷,晋封马殷为楚王,承认他统治楚国大地。眼下,淮南气势汹汹旌旗蔽日,兵锋直指长沙,大有决战之势,马殷心中如何不怕!马殷此时的心情就如这湘江烟雨一样,万分压抑。
黑云压城城欲催,马殷挺直了脊梁!淮南胆敢长驱直入,眼见得是不将我楚军放在眼里,狂妄至极!在雨声之中,马殷擂响战鼓,升起军帐,派兵布阵,他要一展虎威!
战鼓动地,号角连声,大将秦彦晖率水军三万人沿湘江而下,数千艘大小战舰遮蔽江流。战船一路北进,来至湘阴县老围子一带。六月连日大雨不停,江水大涨,沟叉之内雨水横流。秦彦晖的楚军与刘存的淮南军数次大战,只杀得刘存节节败退。刘存心生一计假意投降,派人给秦彦晖送去降书,其实是想待天气晴朗之后,调动大军再与楚军决战。秦彦晖接到降书,哈哈大笑:“狡诈的淮南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蒙我!”却说湘江一路北流,来至老围子,分为两道河流,中间有一道东西走向的险堤。楚军分作两路,在两侧的湘江之上遍布舟楫,将刘存压缩到险堤以北的狭小区域之内。险堤向北十里左右,东西湘江在此合流,汇流成为浩浩汤汤江面宽阔的大江。
刘存眼见得东西两面湘江之上都是楚国水军,心中忽生悲凉,远远看见秦彦晖站在旗舰之上,用尽气力大声呼喊道:“自古以来,杀死降兵定是不祥,秦公您难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吗?”秦彦晖冷笑数声:“贼寇侵入我国而不奋起还击,那才是不顾子孙!”亲自操起鼓槌,擂响战鼓,登时杀声大起,无数兵士登上岸来。两下夹击,泥泞的土地上羽箭横飞,旌旗斗乱。刘存见事不妙,仓促指挥大军遇过险堤,向西北逃去。
此时,原本驻扎在浏阳的水军副指挥使黄璠,统领三百战舰从浏阳河顺流而下,杀入湘江,恰见刘存大军无边无沿溃散而来。黄璠扼住江口,与两侧的形成秦彦晖三面合围。这一杖,只杀得淮南兵士血流成河,死伤过万,副将以下的将官死亡百人以上,主帅刘存、岳州刺史陈知新被生擒活捉。缴获战舰八百艘,得到的枪械刀杖堆积如山。刘威帅军突破重围,保护着监军许玄应,领残兵败将退回淮南。秦彦晖乘胜向北进军,攻占岳州。而刘存、陈知新被擒之后不肯投降,被马殷斩杀。
消息传到广陵,徐温大为震怒,杨渥此次出兵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岳州,监军许玄应难辞其咎。徐温知道这许玄应乃是杨渥心腹,正好借机将他问罪,押出军门斩首。
当时淮南名将还有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吕师周与副将綦章屯兵洪州以南的上高县,这里地形高耸,与湖南的马殷接壤。杨行密在世之时,吕师周与马殷多次交战,屡立战功,如今,杨渥却是担心老将对自己不服,怀疑吕师周与徐温勾结,另立山头,暗暗令朱思勍领兵从洪州前往上高,夺取吕师周兵权,就势将他擒拿。
洪州距离上高却是有九十五里,这里朱思勍兵马疾行,吕师周机警的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匆忙披挂上马,就要出营。副将綦章急急赶来,对吕师周说道:“将军乃是广陵人士,跟随杨公征战四方,保家卫国,如今将军这是要去往何方?”吕师周手握马缰,惨然一笑:“新王不比旧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王已是派兵前来,眼见我就是人家案上鱼肉,大丈夫岂可任人宰割!”綦章眼中落下泪来:“将军啊!你我同生死,共患难,虽分主副,情同手足,如今你这一走,不知今生能否相见!”吕师周饶是一员硬汉,此刻也不禁悲愤难抑:“与那马殷多年作战,听得那马殷倒是一位宽厚仁慈之主,我只身一人前往投奔,也算对得起杨公在天之灵。我在马殷之处苟延残喘,也许今生你我兄弟还能相见!”綦章无奈说道:“生死事大,哥哥保重!哥哥一去,小弟不敢阻拦!有小弟为哥哥断后,兄弟舌可断断然不会泄漏哥哥行踪!”吕师周马上一揖洒泪做别,单人单骑逃奔湖南而去。
綦章回营若无其事倒头大睡,片刻之后朱思勍领兵来到,遍寻吕师周不见,朱思勍怏怏回到洪州复命。
杨渥杀掉周隐,逼走吕师周,淮南的将佐人人自危,军心摇动。时至今日,杨渥从政已是一年有余,徐温来至庭院之内,只见月光如水,微风轻拂,墙边的几丛修竹挺拔俊秀。徐温须髯飘飘,缓步来至琴案之前,轻抚瑶琴,只听得琴声叮咚,“高山流水”的韵味如泄而出。琴声忽缓忽急,徐温心潮澎湃,竟是泪流满面。远远传来一阵钟鼓之声,星月西移,院内已是有些凉意,徐温静下心来,缓缓回到寑房。
此刻徐温手下的别将陈佑正在飞马赶往洪州。官道之上,陈佑一行几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六天之后,陈佑一行跋涉两千余里,在一片晨光熹微之中来至洪州。洪州又名豫章,地处赣江江边,乃是江西第一重镇,一篇《滕文阁序》让洪州天下闻名。此刻,陈佑一身疲惫,径直来至秦裴军帐。
洪州守将秦裴刚刚起床,忽见陈佑风尘仆仆而来。秦裴大惊,急急给陈佑端来一杯热茶,陈佑一饮而下,举手之间,微微露出怀中的飞镖。陈佑伸手抹去嘴边水珠,让秦裴屏退左右,郑重说道:“末将此来奉徐温将军之命,有人密报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人阴谋反叛,胁迫将军您将洪州拱手交于湖南马殷。”
秦裴乃是军中老将,此刻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徐温一向为人谨慎,智略超群,他说三位副将反叛,定然不假,否则也不会派陈佑不远千里,秘密前来。秦裴低头思量,却见陈佑悄悄探手入怀,已是悄悄捏住飞镖,他心中一凛,陈佑的飞镖已是出神入化,看来自己如若不按徐温军令办理,顷刻之间会是身首异处!秦裴唤来参将,端上饭食,让陈佑在军帐之内莫要出去,两人在军中简单吃罢早饭。看看日上三竿,秦裴令人准备酒食,摆放在大帐之内,将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人一并唤来。
朱思勍三人络绎进入军帐,只见桌案上已是摆满饭菜,酒香饭香扑鼻而来。朱思勍哈哈笑道:“这几日正是嘴里淡出鸟来,还是秦大人体谅兄弟!”五人分宾主坐定,忽听朱思勍手指陈佑:“这位兄弟却是眼生!”陈佑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慢慢饮酒。片刻之间,酒宴上已是风卷残云,杯盘狼藉,只见陈佑挺身而起,掏出一卷书轴,将三人预谋叛乱之事一桩一桩说个仔细。陈思勍勃然变色,厉声喝道:“这是哪个小人栽赃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佑微哼一声,右手微微一抖,三只飞镖激射而出,星豪不差插入三人咽喉。
杨渥听闻三位亲信大将在洪州死于非命,对徐温、张颢二人恨得咬牙,看来这徐、张二人越发胆大妄为,不将自己这弘农郡王放在眼里。对身边之人说道:“徐温、张颢这两位老贼,可恨之极!必须夺了他们兵权,不杀二人,难解我心头之恨!”杨渥此言一出,早有人暗暗报于徐温。
广陵城内,已是风云激荡,暗流涌动。杨渥此时还认为自己可以生杀予夺,其实他手下的三千精兵已被他迁出牙城,领头的亲信也被徐温用计斩杀,已是无法掌控军营。这天,旭日初升,朝霞满天,晨钟响起,杨渥升帐议事,只见徐温、张颢径自领二百卫士全服武装,手持刀枪冲入中庭。
弘农郡王高坐王位之上,厉声喝道:“大胆张颢!你是要以下犯上,杀死孤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