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颢手执铁挝,目光冰冷,向杨渥微微躬身道:“臣下怎敢弑王!我等要清君侧,除掉大王身边乱政之人!”
徐温锐利的目光在厅内如风扫过,霎时数名卫士冲上,将那十几位平日得到杨渥宠信的官员按倒在地。徐温负手昂立厅中,将这十几人平日里为非作歹乱政之事一一说来。一番激昂话语过后,中庭之内雅雀无声,徐温犹自胡须抖动,袍袖微张。猛将张颢面色发赤,跨步上前,袖出铁挝,嗤嗤两声,将十余人挨个击杀,中庭之内顿时满溢血腥。两厢的文武官员瑟瑟发抖呆若木鸡,那弘农郡王杨渥却是心跳如鼓掩面号哭起来。
张颢、徐温二人掌握了淮南的军政大权,杨渥成为一个傀儡。自古以来,傀儡皇帝难以长命,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不过这淮南本就是杨家的天下,杨渥还在做着收回王权的旧梦。此时军中悍将张颢已是有心废掉杨渥,奉迎汴州的梁王朱温,做一方诸侯。
弘农郡府之内,夜色深沉,秋虫唧唧。张颢的手下纪祥奉命守卫王室,手握剑柄,来回巡视。天色已晚,星光满天,只见他慢慢来至弘农郡王寝室之前。万籁俱寂,四下无人,纪祥只身一人推开房门,室内杨渥鼾声大作,睡得正香。纪祥一步一步逼近睡塌,双手一抖,将绳索套入杨渥脖颈,用力勒住,杨渥一阵乱蹬,渐渐没有了声息。纪祥取出锦被,将杨渥死尸盖好,悄然离去。
天色大亮,众位将官一如既往来至王府府衙,却见府衙之内气氛异常,走廊两侧、中堂之内到处是手执明晃晃钢刀的士兵,诸位将军的随从卫士都被挡在府门之外。文官将吏来至议事大厅,就见张颢站在杨渥平时所坐的王位之前,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迟迟不见杨渥出来,而徐温也没有出现,厅内响起嗡嗡一片,众人不禁窃窃私语。就听张颢厉声说道:“昨日晚间,嗣王杨渥已经薨逝,在下请各位议上一议,军府大事应该交于谁来主持?”面对杀气腾腾的张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张颢连问三遍,辞色愈加严厉,众人无人答话,也就表明了不想让他主持军府大事!厅内的杀气越来重,眼看张颢就要痛下杀手,威逼群臣,堂下的朱瑾久经沙场,此时也不禁双腿微颤,胆战心惊。
此时却听得厅内一角突然响起声音,军府幕僚严可求缓缓出列,边走便道:“我淮南四方边境,处处忧患,谁来主政,何须多问,自然非张公您莫属!然而,让您马上主持军府,却是太过仓促,大大不妥!”
严可求一直在杨行密身边出谋划策,张颢倒是对他不敢小觑。张颢面色不阴不阳,慢慢说道:“先生请讲,有何不妥?”
严可求手抚须髯,微微一笑:“刘威、陶雅、李遇、李简与将军您都是吴王旧将,位列三十六天罡,倘若张公您自立为王,这些人能否甘愿俯首称臣?不如拥立一位幼主,如此以来,张公您有拥立之功,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张颢毕竟是一员武将,一时之间头脑转不过来没有了主意。在他低头沉思反复掂量之际,严可求悄然转身,来至大殿一侧,急急手书一张便笺交于同僚。同僚将便笺藏入袖中溜出大殿。
众位文武官员在大殿之内议论纷纷,张颢走来走去,举棋不定。忽见一位太监从太后宫内一路跑来,冲进大殿。太监四处一扫,径直来到严可求面前,取出一张手札:“太后有旨。”
严可求率文武官员撩衣跪下,双手接过太后懿旨,只听严可求跪着读道:“先王创业艰难,嗣王不幸早世,按顺序应立次子杨隆演为王,老身望众位将官不要辜负我们杨家,辅佐幼主治理天下。”
太后乃是杨行密的夫人史氏,也就是刚刚故去的杨渥的生身母亲。太后这一番话直说的情真意切,措辞明白,义正严明。张颢无限颓丧,只好跪下接旨,率群臣迎立杨渥的弟弟杨隆演为淮南留后、东面诸道行营都统。朱瑾抬头看去,只见严可求面色宁静,异常从容,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大丈夫!顷刻之间力挽狂澜!如不是他派人请出太后懿旨,今日还不知会是如何收场!
徐温这几日身体不适,没有出府。忽听得张颢派人弑君,徐温暗暗心惊,他原本只想保淮南平安祥和,让杨渥不敢胡作非为,哪知张颢竟是如此胆大!好在有严可求,杨家是暂时保住了王位。徐温暗道,这张颢脾气暴烈,性格粗鲁,以后与他相处还是小心为妙!
张颢想要一人把持朝政,令徐温出任浙西观察使,镇守润州。夜色之中,严可求闪身进入徐府,徐温见到严可求星夜来访,急急出庭,将严可求迎入中堂。只见严可求目光炯炯,直视徐温:“将军扔下戍守京师重任,出镇外藩,张颢必定将弑君之罪按到将军头上。将军岂不是万劫不复!”徐温心中大惊,这严可求真是明察秋毫!起身一揖到地:“这可如何是好!望先生救我!”严可求双掌微合,身形前倾,低声言道:“我有一计,将军如能听我,必能转危为安。”
次日一早,严可求来至淮南行军副使李承嗣的府院。这李承嗣乃是代州雁门人,早年跟随晋王李克用讨伐黄巢,屡立战功,后来朱温与朱瑄、朱瑾反目成仇,双方杀得不可开交,朱瑾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李承嗣南下支援朱瑾,朱瑾被朱温所败,后路断绝,李承嗣这才跟随朱瑾投奔淮南杨行密。一路走来战功卓著,深得杨行密信任,如今官拜行军副使,然而他毕竟与朱瑾一样,不在杨行密三十六天罡星之列。严可求见到老将军,对他说道:“张颢此人一直恨戾异常,心黑手辣,如今他将徐温派到润州,将徐温排挤出权力中心,眼见得张颢他要独揽朝政,照此情势发展下去,只怕将军您也危在旦夕。”李承嗣花白胡须微微颤抖,长叹一声:“我一心辅佐吴王,漂泊异乡,不料,老来倒是担惊受怕!”严可求定定注视李承嗣,缓缓说道:“张颢此人刚愎自用,其实没有主见。望老将军拦住徐温,只要徐温不出广陵,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严可求得到李承嗣承诺,径自来见此时大权在握的左牙指挥使张颢。严可求先是讲起城南的芭蕉已是成熟,桂花树也是飘出异香,东拉西扯,慢慢说道:“张公您令徐公出镇外藩,外人都说您要夺去徐温兵权,寻机将他杀掉。外面议论纷纷,对您是大大的不利啊!”张颢故意惊讶:“这可怎么说!是右牙指挥使徐温将军自己提出要镇守润州,决非是我本意。如今军令已下,木已成舟,还能有什么办法!”严可求笑意微露,不紧不慢说道:“这倒不难!您只管静候佳音!”
次日一早,严可求邀请张颢、李承嗣一起来至徐温的府邸,声言为徐温践行。徐温令人取出上好的广陵绿茶,用甘醇的泉水泡上,登时满屋飘起清香。严可求忽然放下茶杯,怒睁双目,责备徐温道:“古人尚且不忘一饭之恩,而你徐温乃是杨家三代宿将,却在如今幼主初立,国家多事之秋,不管不顾,要出去找个地方躲个清净!你对的起死去的先王吗?徐温你良心何在!”徐温面色微涨,急忙站起:“惭愧!惭愧!确实是我徐温思虑不周,是我的过错!承蒙各位教诲,既是如此,我留下便是!日后徐温我也不再自作主张!”李承嗣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等要同心辅佐幼主!我也不同意你出镇润州!”李承嗣这位老臣表态,张颢只好点头,心中却是对严可求愤恨之极。
张颢本就是一介武夫,严可求这一番行云流水,倒让张颢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张颢此时方才明白,原来严可求在暗中帮助徐温,此人多智似妖,既然不与我同心,必须尽快将他除掉!张颢故伎重演,暗暗找来江湖兄弟张霸,让他刺杀严可求。
天交三鼔,张霸穿上夜行衣,手执钢刀,来至严可求家门之前。张霸提足跃起,轻轻落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房屋之内油灯摇曳,严可求手捧书卷正自读书。严可求见到张霸手执明晃晃的钢刀步步逼近,他兀自端坐不动,对来人说道:“看来今日我难逃一死,请让我为我家幼主写上一封书札,与他道别。”张霸将钢刀架到严可求脖颈之上,闷声说道:“好吧!赶快写,写完马上上路!”严可求铺开纸张,饱蘸笔墨,提笔挥毫。张霸见到严可求丝毫没有畏惧之心,不禁微微惊异,抬眼看去,只见严可求龙飞凤舞,片刻之间已是写成一书,张霸却是粗通文字,逐句读罢,严可求这一篇辞别文书竟是字字悲壮,忠义之心跃然纸上。
张霸收回钢刀,对严可求说道:“先生乃是忠义之人,国家栋梁!我不忍心将您杀死!”张霸四处一看,却见室内简陋至极,没有几样值钱像样的东西。张霸胡乱找出几件衣服,几两碎银,翻墙而去。
张颢还在等待张霸的消息,不料张霸回来却对他说道:“没有找到严可求,我搜罗来他家的钱财,向你复命。”张颢恨恨跺脚,勃然大怒:“我要的是严可求的脑袋!要这些钱财何用!”
帐霸离开之后,严可求不敢停留,连夜离开住宅住进徐府,对徐温说道:“如今只有除掉张颢,方能保全你我性命。”徐温微微摇头:“除掉张颢却是不太容易,一则他本就武功高强,二来他轻易不离开左牙府衙,难以下手。”严可求略为沉吟,忽然说道:“我倒想起一人,此事非他不可。”
严可求想找之人名唤钟泰章。钟泰章乃是合肥人氏,脾气豪爽,胆识过人,敢打敢拼,时常在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当时担任左监门卫将军。徐温派自己的亲将翟虔找到钟泰章,翟虔将徐温之意告知泰章,泰章双拳紧握,拍的胸脯啪啪山响:“张颢凶狠跋扈,弑君之贼,罪不可赦!我必舍身成仁,完成使命!”
钟泰章暗地召集起昔日的战友三十五人,这些人与钟泰章一样,武艺高强,血气方刚。夜色之中,只见壮士们络绎不绝悄悄进入钟将军军帐,帐内已是燃起明晃晃的灯烛,只见钟泰章虎背熊腰背负双手站在当中书案之前,书案上一溜摆放三十六个粗瓷海碗。看看人已聚齐,钟泰章转身抱出一坛老酒,取出尖刀将左手中指刺破,滴滴殷红的鲜血流入酒中。其他人依次上前,不多时酒坛之内已满是血酒。钟泰章捧起酒坛,将三十六盏粗瓷海碗挨个倒满。众人一起端起碗来,只听钟泰章瓮声翁气说道:“兄弟们!那张颢大逆不道,凶逆滔天!我等明日齐心协力要击杀逆贼。不成功,便成仁!苍天可鉴!我们三十六兄弟同生共死!”
晨光熹微,正是行人稀少之时。钟泰章一行身穿军服手执兵器,来至左牙指挥使营房。守营的军士认得钟将军,刚要上前问话,就见眼前白光一闪,钟泰章手中钢刀忽然翻起,登时将几名兵士杀死。三十六人呐喊一声,径直向指挥使牙堂冲来。院内的凄厉号角忽然响起,张颢的亲兵卫士乱纷纷围了上来,营房之内刀枪格击之声响作一片,钟泰章虎目圆睁,钢刀翻飞,刀锋前指,杀开一条血路,几个虎跃,进入牙堂。微暗之中,忽觉脑后生风,钟泰章曲身躲过张颢铁挝,右腿如风顺势向张颢扫去。张颢两把铁挝大开大合,逼得钟泰章连连后退,好在几位壮士杀死数人之后,冲入牙堂。几人围住张颢,一番激斗,混战之中,只见一柄钢刀激飞而出,插入张颢后背,张颢力势稍缓,钟泰章欺身上前,一刀刺入张颢腹内。张颢委顿在地,几把钢刀齐上,眨眼之间已是一命归阴。
院内犹自格斗不止,钟泰章大开杀戒,将张颢身边的亲将杀个干净。太阳缓缓升起,左牙指挥使营帐之内躺倒死尸一片,钟泰章身边也剩下不到十人。
徐温在右牙之内,慢慢饮茶,他在等待左牙的消息。时间不长,翟虔来报,钟泰章不辱使命,已经将张颢杀死。徐温不紧不慢,发布将令,令翟虔领兵前去抓获纪祥。徐温的车驾缓缓启动,在二百卫兵簇拥之下直奔王府府衙而来。
广陵城内响起沉沉的鼓声,文武官员慌慌张张进入府衙,却见徐温、严可求二人正自谈笑风生。待众人喧哗稍定,只听徐温将张颢弑君谋逆之罪件件道来,翟虔将纪祥押上前来,徐温手指纪祥:“这就是奉张颢之命弑君的逆贼!”纪祥自知大罪难逃,早已是两脚瘫软,如同死狗一般。徐温令将纪祥拖出,施以车裂极刑。张颢的党羽此时也被一一挖出,众位文武官员此刻方才恍然大悟,逆党都是张颢的左牙兵将!张颢实在是罪大恶极!
徐温、严可求进入西宫,将除掉张颢之事一五一十禀告史太后。史太后本以为儿子杨渥暴病身亡,却不知乃是被人所害。老太太心中大恸,不禁老泪纵横,张颢胆敢弑君,眼前的徐温也是一位恨戾之人!难保今后他不会篡夺江山。老太太鼻子一把,泪一把对徐温说道:“我的儿小小年纪,却要遭此劫难。望徐公您让我们母子回到庐州,杨门一家百口不忘徐公再生之德!”徐温挽起太后,静静说道:“张颢弑君叛逆,不得不杀,请太后自安,颐养天年!”
风暴平息,杨隆演任命徐温为左、右牙都指挥使,军府之事全部由徐温掌管决断。运筹帷幄之中的严可求则担任广陵司马。淮南的军政大权此时已是完全落入二人之手。
徐温性情沉稳,为人刚毅。眼下大局已定,他对严可求说道:“目前应该施行善政,立法度,禁强暴,让老百姓能够安心脱衣睡觉。”徐温虽然身处高位,但是十分节俭,淮南大地渐渐也就没有了奢靡之风。
淮南将吏向当初唐昭宗派来的使者李俨请示,李俨依唐昭宗当时的授权,授予杨隆演为淮南节度使、东面诸道行营都统、同平章事、弘农王,淮南大地有了名义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