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李存勖微微不悦,冷冷看向周德威:“我军远道而来,为的是替人解难。目前王镕大军与我军合二为一,其实也是乌合之众,利在速战速决。老将军您却要按兵持重,却是为何﹖”
周德威继续分析道:“镇州、定州这一带的兵士,善于守城,在野外排兵布阵却是弱项。而我军却是骑兵为主,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可以迅疾驰骋,快速突入敌兵军阵。如今,我军与贼兵对垒,已是接近贼兵营垒军门,如此以来,骑兵的优势也就消失殆尽。况且,梁兵数倍与我,倘若贼兵回过味来,知道我军虚实,可就太危险了!”
晋王面色更见阴沉:“看来,我令大军压迫敌营还是错了!梁兵有什么可怕!在泸州城外的夹寨还不是大败!”晋王拂衣而起,离开座椅,一言不发,闷闷躺倒行军床上。李存璋等各位大将大气不敢出,悄悄退出军帐。
周德威离开晋王军帐,急急来见监军张承业,张承业却是还没有入睡,老人披上衣服,将营帐之内的马灯拨亮。周德威上前,将老人搀住,扶他坐下。老人盯着周德威:“夜色已深,将军可是放心不下?”周德威缓缓说道:“张大人啊!大王骄傲轻敌,不自量力却要速战,末将越想越怕!如今敌兵与我仅有一水之隔,倘若敌兵在河上架上浮桥,大军过河而来,我军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眼下形势,只有退军高邑,留出三十里左右距离让我骑兵纵横驰骋,派出小股兵士,骚扰敌兵,敌兵出营我就回营,敌兵回营,我就继续骚扰,再派出轻骑夺取梁军粮草,一月左右,必破梁军!”张承业听罢微微点头:“好!周将军真是有勇有谋!待我去见晋王。”
张承业披衣走出帐外,夜色阑珊,军营一片静寂,隐隐从远方传来更鼓之声。寒风吹来,老人裹紧衣服,进入晋王中军大帐,晋王李存勖兀自闷头躺在行军床上。老人上前,掀起帷帐,轻轻将晋王从床上拉起,对晋王说道:“孩子啊!你还有心在此安然睡觉!周德威身经百战,他的话不可不听啊!”晋王见到这位一直在父王身边,如同家人一样慈祥可敬的老人,心中一热:“孤王难能入睡,其实,我正在考虑周老将军的建议。”
数日来,两军对垒,梁兵竟是闭垒不出,没有动静。却是有梁军兵士临阵倒戈,投入晋营,晋王令人将兵士唤来,问起梁营虚实,降兵言道,王景仁正在野河之上建造多处浮桥,因此梁兵最近按兵不动。晋王心中大惊,暗道:“好险!周德威果然是员老将,料敌如神!”急令三军拔营而起,从野河北岸撤退三十里,在高邑一带扎下营帐。
晋军退到高邑之后,行动却是更加灵活,高邑距离柏乡还有三十里路程,但是这对以骑兵为主的晋军来说不成问题,策马扬鞭,晋军已是来至梁军大营跟前,而梁军以步兵为主,却是应接不暇,难以攻击晋兵。天气越来越冷,柏乡小小县城,本就不是屯兵之处,当初赵国也不肯留下大量粮草,因此驻兵柏乡的梁军,只能四处收割荒草、捡拾秸秆,以便喂养马匹。晋军采用周德威的游击策略,骑兵飘忽如风,到处游弋,将在野外收割荒草的梁兵不断斩杀,只吓得梁军不敢走出军营。晋军骑兵更加猖狂,成群结队来至梁军营前骂阵,有了上次出战的教训,韩勍担心晋王设伏,再也不说领兵出营,就连新近建成的浮桥也无人看守,落入晋兵手中。。
梁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眼看春节已到,军粮不足尚可对付,而黄草却是越来越少,没有了战马如何作战!梁军兵士谁也不敢走出营门,王景仁令拆掉柏乡城内的民房,取下屋顶的麦草,又将城内的草席搜罗起来,将草席用铡刀切细,统统拿来喂马,这些草料又干又硬,战马咀嚼之后,痛苦不已,时间不长,竟是渐渐地大批死去。王景仁看在眼中,疼在心上,眼见得梁军军力锐减,难道我王景仁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偏偏这年正月初一,太阳刚刚升起,北方大地忽然陷入黑暗之中,洛阳城内的朱温皇帝心中越是老大不悦,此时发生日食,可不是好兆头!难道梁晋这场大战,我大梁会有意外?这可是我国内的精兵!
高邑晋军大营之内,周德威仰视天空,心中一阵欣喜,正月初一,发生日食,说明苍天也对篡唐的朱温行将抛弃!探马来报,梁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没有了当初进军中原的骄横之气!时机已到,两军即将展开决战!
正月初二,周德威升起帅帐,点起三千兵将,左有史建瑭、右有李嗣源,高举晋王大旗,如同冬日寒风一般,蹄声大作,黑压压骑兵来至梁军大营之前。史建瑭策马逼近梁军营垒军门,手提长戟,对梁军破口大骂:“王茂章,王景仁,你这三姓家奴,老不要脸,跟着篡唐贼子朱温助纣为孽!听闻朱温改名朱晃,也不知朱晃能晃上几晃!天降异象,朱温老贼行将就木,王景仁老儿还不出营受降!”石建塘随手摘下身后雕弓,引弓怒射,却将梁军战旗旗杆射断,只见梁军大旗呼啦啦坠落下来。
石建塘这一顿臭骂,就连一向持重的王景仁也被他气得怒火中烧,是可忍,孰不可忍!梁军多日不曾从出战,将士们也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王景仁令旗牌官擂响战鼓,只见营门大开,十几万梁军倾巢而出,中间是主帅王景仁,左手是大将韩勍,右手是大将李思安。柏乡旷野之上,战云密布,杀气腾腾!
周德威见到梁军大军出营,铁挝一挥,领军冲上前去,石建塘早就抵住韩勍,双方好一阵厮杀。这十几万梁兵如同满天洪水,无边无沿,层层叠叠向晋兵包抄过来,周德威按照早前约定,且战且退,慢慢将梁军引致高邑南面的野河南岸。野河岸边,李存璋早就在这里率数万军兵列成战阵,无数弓弩静静等待梁军。
周德威的三千骑兵疾风一般退入军阵,盾牌相合,鼓声大作。后面的无数梁军如潮水涌来,王景仁在帅旗之下,挺枪立马,指挥三军径直向前,冲击军阵。数里沙场之上,旌旗飘扬,杀声动天,只见梁军左路是韩勍的神威军,右路是李思安的拱辰军,中间是王景仁自领的龙骧军,一排排、一列列,刀枪如林,剑戟如霜,气势如虹直向晋军军阵冲来。
两军相接,刀枪相击,响作一片,李思安策马冲出阵前,手起刀落,砍倒晋兵一片,晋兵阵法不乱,渐渐不敌,慢慢后退,眼看梁兵渐渐逼近浮桥,只听王景仁挺枪大呼道:“儿郎们!夺取浮桥,杀死晋王!”梁兵士气大振,嗷嗷尖叫冲到浮桥之前。野河之内冰水流淌,乱石嶙峋,窄窄的桥面之上却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周德威知道,万不可让梁兵过桥,梁军一旦过桥,就等于大军推进三十里,逼近高邑晋军大营,骑兵优势将荡然无存!周德威、李嗣源、石建塘纵马疾驰,往来奔波,与步军将领李存璋一起,死死守住数座浮桥。
晋军大阵之后,晋王李存勖手握马缰站在高岗之上,观敌料阵,晋王手搭凉棚,眼望前方,忽然对身边的卫都指挥使李建及说道:“形势危急,将军赶快上前,绝不能让敌军过桥!”李建及膀大腰圆,满脸虬髯,怒喝一声:“孩子们!随我来!”立刻率领手下二百健壮的汉子,手提两把板斧冲上桥头。李建及冲入敌阵,轮圆板斧,一通猛砍,梁兵在这群虎狼一般的猛士冲击下,人仰马翻。梁军纷纷躲避,如同潮水一般退回野河南岸。周德威见到梁军已退,策马快速回到晋王身边。
晋王不断瞭望,频频点头。天色已近中午,野河南岸,梁晋双方继续恶战,兵士们躺倒一片,涌上一片。梁军的步兵犹如潮涌,一浪一浪冲上桥头,而晋军骑兵却是如风一般切入步兵军阵,战马铁蹄踏向梁兵,无数梁兵丧身马蹄马刀之下。一波已过,一波又起,沙场之上,双方杀得是难解难分。晋王对周德威说道:“你来看,梁军争相前进,其实阵法已乱,而我军却是整齐严整,我军必胜无疑!眼下两军绞杀一起,胜负在此一举!孤王要带兵冲上前去,再给他最后一击,老将军你随后跟上!”
周德威闻听此言,一把抓住晋王坐骑辔头,对晋王说道:“晋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亲冒弓矢!眼下,梁军攻势未衰,然而,他们离开营地已是三十里之遥,虽然带上干粮,大战之中也没有时间吃饭。日落之后,梁军又饥又渴,战场之上,箭矢乱飞,刀戈相向,梁军必定会劳累倦怠之极,巴不得速速退回大营。因此之上,我军不需力战,目前只需轮换出战,就可大获全胜。到的那时,我军精锐齐出,岂不妙哉!”晋王李存勖闻言哈哈大笑:“老将军观敌致胜,言之有理!取来美酒,孤王再观上一阵!”
午时过后,晋王李存勖调动一批新的骑兵加入战斗,却把先前的人马召回。晋军这边是轮番上阵,将士们酒足饭饱,精神抖擞,而对面的梁军则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两个时辰过去,日影渐渐西移,金乌眼看要隐入西面巍巍太行山后,梁军从早到晚,已是前心贴了后心。一天下来,难分胜负,主帅王景仁就想帅军退回大营,明日再战。一阵铜锣响亮,梁军后军变作前军,缓缓撤出,撤离战阵。
不料,周德威就等此时!只听周德威策马冲到阵前,扬声大呼:“梁军逃走了!”晋军士气大振,诸位将领立刻带队阵阵呐喊,猛冲上前。东面的梁兵早一步接到命令,正自退却,而西面的梁兵却是还没有听到铜锣响动,只见李嗣源挺枪奋马领兵冲来,大声喝道:“东面的梁兵已是溃逃,尔等还要留下送死!”
梁兵纷纷向东观望,只见红色的大梁军旗正自后移,东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呐喊之声。梁兵军阵一阵骚动,士兵们面面相觑,有的士兵扔掉军杖,转身就逃。顿时,梁军军阵一阵大乱,无数军兵向后没命逃去,梁军已成溃败之势。李存璋此时奉晋王之命率精兵冲来,烟尘之中,只听李存璋喊:“梁军兄弟,放下武器,我军优待俘虏!”还有几名梁兵逃得稍慢,早被李存璋削掉头颅。不少梁军脱去盔甲,扔下刀枪,举手投降。
西线梁兵溃败,晋军铁骑如风,席卷而来,东线不明所以,溃败如同瘟疫一般传遍全军。王景仁约束不住,在败兵的裹挟之下,向南落荒而去。王镕的军队则痛恨梁军在深州城内的杀戮,只管追上梁兵,一路砍杀,梁国的龙骧精兵一战殆尽。从野河直到柏乡的三十里之间,梁军死尸遍地。
王景仁、韩勍、李思安一路败逃,回头一望,身后只余下数十骑兵,数十万大军已是全军覆没。晋军一路呐喊,一路追击,半夜时分,来至柏乡,这里已是成为一座空城,梁兵丢弃的粮食、资财、器械不可胜计。李嗣源继续追击,来至邢州城下,刚刚逃入城内的王景仁急令关闭城门。李嗣源在城下逡巡一番,撤兵而去。
晋王李存勖凯歌高奏,驻扎赵州。晋王与老将周德威击掌大笑:“这一战,斩杀梁军精锐两万,降兵数万,想那老贼朱温定是胆寒!”占据深州、冀州的杜廷隐听闻梁兵在柏乡大败,匆匆撤出,撤走之时,将深、冀二州的青壮年作为奴隶全部带走,将老弱病残一起活埋,深、冀两州成为一座人间地狱,只剩下残垣断壁在寒风之中静静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