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赵柽去到黄府。
这里他很熟悉,小时候经常过来,门前的家丁管事许多都认得他。
“黄老学士可在?”赵柽漫不经心地询问,实则心中有些发毛。
黄孤这个不当人子的,好事不想着二大王,如此坐蜡的事却烦他来说。
这可是黄家的家事啊,不要说亲王,就算是皇帝都不好过问吧?
“王爷请,学士正在竹林中喝茶弹琴。”门前管事是名老者,在黄府当了半辈子差,姓张名实,赵柽很熟悉。
“老张啊,黄学士今天心情如何?”赵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回禀王爷,我家学士今天心情不错,早起时还打了一趟拳呢,接着开始写字,中午后便一直呆在竹林里面了。”管事老张恭敬地道。
“哦……”赵柽琢磨了一下,如今《万寿道藏》已经编撰完毕有两年,道君皇帝那边应该是少召唤黄裳,这位黄老学士日里过得很悠闲。
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前方出现一片紫竹林,里面隐隐有琴音传出。
赵柽止住脚步听了听,琴音平和安宁,里面没有夹杂任何弹琴者的情绪波动,这才放心继续朝前走去。
若是黄裳心情不好,他才不愿意去触霉头,这是对方的家事,他去说算怎么回事儿?根本讲不出道理来吗,这和身份地位无关,神仙来了也难断。
“王爷,我去知会学士。”老张说着就要进竹林报告。
“不用了……”赵柽摇了摇头:“我自进去就是。”
“那小人去给王爷沏茶。”老张行了个礼,转身往另一处小跑去。
赵柽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管是来做什么,气势上首先不能弱,黄孤虽然是他派往河北的,可在那边成不成亲的……与他何干呢?还不是黄孤自家决定的!
谁还能牛不饮水强摁头不成,还能掐着他后脖颈逼他拜堂吗?
想到这里轻咳一声,走进竹林,就看不远处有案椅香桌,一名发须白黑参半的老者正坐在案后抚琴。
老者面容清瘦,腰背却如枪杆般笔直,穿着常服,未戴帽巾,看见赵柽后站起身,微微一礼:“见过殿下,老臣这厢有礼了。”
赵柽瞅了瞅旁边香桌旁的书僮,书僮同样见礼,他冲书僮努努嘴,书僮立刻半躬着身子离开。
随后赵柽皮笑肉不笑地冲黄裳点了点头:“老学士坐下说话,和本王毋须这般客气。”
他边说边自家坐到了琴案对面,黄裳却不坐,道:“殿下,礼不可失,老臣站着就行。”
“礼不可失……”赵柽咂了咂舌,心想好个礼不可失啊,你这话更让本王难说了。
“老学士最近身子骨可好?日常生活可惬意?”赵柽打了个哈哈,没话找话地道。
“谢殿下关心,老臣都好,殿下也知老臣习武,一把骨头还算健朗。”
这时张管事送来茶水,赵柽喝了口后道:“老学士生活得好本王就放心了,说起来倒是好些年没到老学士家中了,记得小时候时常过来,看那些道家经书里的图画拳脚,如今想想仿佛就在眼前啊。”
没办法,先打打感情牌吧,让对方不把自己当成外人再说。
黄裳微微垂目:“殿下倒也没有几年不来,怎么说的如此沧桑,莫非是最近习练武艺有所感触吗?”
赵柽闻言眉梢跳了跳,小时候瞧那那些道家经书上的武艺诠释,有生涩字词不懂时就和黄孤去询问黄裳,可黄裳给他俩说的却不一样,仿佛因材施教一般,解释言语各异,但道理却是相同,那时候他就知黄裳武艺不凡。
待到后来长大些时拜师周侗,了解了江湖中对拳脚的划分,更是觉得黄裳武艺深不可测。
不同于猜测霍四究,对霍四究他的评价是一点点抬高的,从一流高手到小宗师,到宗师,再到如今的依然看不透。
对黄裳,却是研究明白了那些江湖划分之后,就直接确定当时黄裳与那时的周侗一样,都是宗师。
黄裳科举正途,状元出身,从小寒窗苦读,可以说未被道君皇帝从福州唤回来编撰万寿道藏前,是没怎么接触过武艺的,更没有什么师门派别。
黄裳习武时已经中年末晚,最初就是看那些道门经书中的记载,自家自学,再往后就全是自创,与天下任何一门一派的武艺都没什么太大关系。
他的拳脚全部脱胎于各种道经,自创之后,更是揉杂了自己对儒家,对道家,对天人感应学说的一些理解,又有对世间万物、飞禽走兽,般般种种的观察,融入进去后,成了自身这一宗。
所以黄裳是一步宗师,就是没经历之前那些几流几流包括小宗师的级别,武艺有成的那一刻,自身便是宗师了!
赵柽这时听见黄裳提起武艺,不由干笑道:“哪里有什么感慨,就是越练越辛苦了,觉得难以再有进步。”
“哦?”黄裳摸着胡须想了想,道:“老臣近来闲暇无事,写下一本册子,乃是这些年对拳脚武艺的归纳总结,王爷若是不嫌,可以拿去观看,或许能触类旁通,再有精进也不好说。”
赵柽闻言双眼一亮,黄裳总结归纳的拳册,那可绝对是好东西,不过他接着便有些郁闷,他是来说黄孤在外偷偷成亲之事的,这先接了对方东西,还怎么去说?
但东西又不能不要,黄裳对武艺总结的册子,不要岂不是傻?而且当年黄裳是宗师不假,可眼下却未必还是如此了。
以黄裳在武艺上的天赋,别说已经过去了些年,哪怕就是只过去几个月,甚至几天,也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啊。
“那……本王就却之不恭了。”赵柽眉开眼笑,看着黄裳说道。
黄裳点了点头,道:“王爷稍候,老臣去书房之中取来。”
片刻之后,赵柽一盏茶喝完,黄裳去而复返,手上还托着一只金丝楠匣。
赵柽忙不迭地站起来上前接过:“有劳黄老学士了。”
他拿来匣子放在桌案上打开,只见里面竟然有两本书册,分做上下。
仔细看去,每本册子上都写着书名,乃为北斗六道经。
这书名听起来像道家的经书,细琢磨之下,却大有讲究。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所以北斗为阴也。
而六道二字合起来看,却是轮回之意,轮回又即阴。
倘再是分开着看,按照易经所述,阳九阴六,是为极阳极阴,阳则九最大,阴则六最大,便同样是阴。
那么这部看似道家经学的北斗六道经,其实乃是一本走极阴一途的武艺编书。
说白了就是杀戮书,杀人书。
黄裳慢慢地道:“此经分了上下两册,上册乃是些杂学奇技,还有老臣对医道的一些见解,对人体经络的一些想法。”
赵柽点了点头,大宋在医学方面还是颇有建树的,尤其是经脉针灸一类,后世中医所传的经穴铜人,最早可见的就是宋代,制作得十分复杂精细,这一门经络穴科在宋代是被发扬光大的。
黄裳又道:“下册则是一些拳脚兵器的粗浅武艺,依王爷天资,可独自参看。”
赵柽道:“黄老学士的武艺,又何来粗浅呢?”
黄裳闻言摇了摇头道:“王爷过誉了,此书只此两册,王爷拿走后千万记得,不要给黄孤观看。”
“啊?”赵柽闻言愣了愣,只此两册他知道,就是没有誊抄,就这两本,给了他之后就再没有了。
可不给黄孤看是什么意思?黄孤可是你儿子啊,你儿子都不给看,也太狠心了吧……
“黄孤练剑,剑老臣不懂,给他看了恐生歧意,不如不给。”黄裳缓缓道。
赵柽伸手摸了摸下巴,心说本王也练剑啊,敢给本王看,不敢给儿子看,果然儿子才亲。
黄裳似乎看出赵柽想法,微微一笑道:“王爷并非练剑,王爷所学颇杂,眼界比犬子宽阔,对照参详只有益处。”
赵柽无奈道:“那就依老先生所言,本王不给黄孤看便是。”
黄裳道:“如此老臣谢就过王爷了。”
赵柽想了想,又道:“老学士啊,不过这毕竟是你黄家的东西,也不好最后湮灭我手,我也不好去传他人,本王看将来若有机会,就转给老学士的孙儿吧。”
黄裳闻言道:“王爷说的是药师?”
赵柽点头道:“老学士看可好?”
黄裳笑道:“那就随意王爷了,其实传与旁人也是无谓,老臣百年之后,身归于大地,意归于上苍,自家都没了,哪里还管许多身后事呢。”
赵柽道:“老学士豁达。”
黄裳捻须道:“老臣本是文人,机缘巧合习武,如今老迈,又有何事看不开呢,人生短短几十秋,到头来,哪争个物事可带走,不过都是梦里一醉休啊。”
赵柽眼珠转了转,挑起大拇指道:“老学士说的简直太对了,就是应该看得开,就是应该看得开啊,什么物事真假,都不如一醉方休!”
黄裳道:“王爷所言极是,如此方才符合老黄生学,天人道理。”
赵柽点头,又急忙道:“老学士知道我将黄孤派往河北之事吧?”
黄裳道:“自是知道。”
赵柽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老学士,黄孤他在河北田虎处遇到了一名女子,窈窕温柔,贤淑惠德,两人情投意合,已经成亲结为连理了,我知道老学士一直催促他成婚,甚至棍棒相加,如今黄孤于外已经成亲,完成老学士的心愿了!”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