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群星的辉光积成一滩滩溢彩的泥浆,浸没着自身遍布裂痕的残躯,又将整个天穹都涂抹的斑斓浑浊。
浓稠夜色之下,浸透了血一般的暗红色土地一直延展到天际,这里仿佛是一片没有生机的世界,既不见草木丛生、藤藓攀附,亦不见禽兽飞逐、虫蛇走游。
唯有垒叠错落的嶙峋山石兀然耸立,犹如沉默的塔碑,或是静燃的炬烛,仿佛是在记录着、祭祀着某种久远之物。
荒原之中随处可见或深或浅的沟壑和纵横起伏的岩岭,亦有苍白狰狞的巨大骸骨掩映其中,颅骨高昂维持着怪异的扭曲姿态。
一丛斜飞山石之底,正垂首靠坐着一个少年,双目紧阖,一臂下垂,另一臂搭在立起的单膝上,手中则杵着一柄无鞘的森然古剑插在地面,仿佛是在沉睡又仿佛早已死去。
若是定睛细观,便能发现少年手中古剑不似寻常之处。
古剑通体漆黑,深沉暗淡。仿佛玉石般质地,却并无温润剔透之意;犹如明镜般平整,却仅映茫然迷蒙之影。剑身之上有细密的金色铭文呼吸般次第浮现,从下至上重叠连绵的铭文止息之处,九枚同心圆环严丝合缝的彼此嵌套,最中心的圆环则紧密咬合住剑刃尽头,构成古剑别具一格的剑格。
越过剑格,古剑剑柄之上,凌乱裹缠着绢带质地、底色苍白的画卷,此时那画卷的末尾正解散开来,飘飞在空中,显露出其上以精密笔触勾勒的苍凉荒原,看那其中描绘的天光山色,竟仿佛正是此地此景。
或许只过了一瞬,又或许已过了许久,那少年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双眼。
少年站起身来,回望身后,身后是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天地相接的尽头可以望见一个由无数曲折裂隙汇合而成的巨大漩涡。
干涸血液般暗红的狱火在裂隙中不断丛生又熄灭,腐烂叶脉般扭曲的电闪在裂隙间无尽蔓延又消逝。
而在荒原各处,远远近近有着数道巨大的漆黑锁链,从浑浊天穹上垂下,又深深没入暗红色的土地之中,视线顺着锁链向上望去,却终究望不到尽头,只是坠入那无止境的深沉幽暗再无音讯。
“欲图回归的自我放逐者,前方便是星墓边境,守墓人已在此地久候多时,那将是为你降下死亡、绝望和无数次失败的强敌,还要前进吗?景衍。”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缥缈女声在少年耳边响起。
“强敌吗?求之不得。”被唤作景衍的少年回过身来,神色平淡的说道。
他将脚下古剑拔起,又将解散开的画卷缠回剑柄,握住剑柄横在身前,目光落在漆黑剑刃之上,模糊倒影中景衍照见一对冷然眼眸,下一瞬那剑身上似又镀上一层游移的迷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景衍提剑向前,走入蜿蜒沟壑与匍匐岩岭之中。
……
……
一剑斩开面前如花绽放般横陈的巨大骸骨,未知巨物的胸腔便分成两半滚落两侧深谷。景衍继续向前走去,一道淡薄光柱从天穹照下,落在景衍面前的地面之上。
光芒如烟散去之后,只见一个一半赤裸一半只剩白骨的蓬发老者,握着一把断剑从跪坐姿态缓缓站起,那头颅之上一边半头潦草灰发,掩映着其下覆满灰白的眼珠,另一边是布满裂痕的颅骨和凹陷其中的空洞眼眶。
下一瞬,那披着半身血肉的怪物便向着景衍扑来,手中断剑和另一侧的白骨指爪一同挥下!
景衍站在原地看着那怪物冲来,不紧不慢的将剑立起在身前,直到那怪物手中断剑将要斜切向脖颈之时方才侧身一闪避开,断剑刀锋擦着衣襟掠过,景衍接着俯身前冲,身形前冲之力带动古剑利落的切断怪物抬起的臂骨,接着他头也不回的反握古剑向后斜斜递出,剑尖贯入血肉,刺穿心脏又透胸而出,景衍握住刀柄一拧一抽,将怪物心脏彻底搅碎。
身后怪物保持着先前扑击的姿态凝固一瞬,接着才向前倒下,继而缓缓化作飞灰消逝不见。
景衍并未回头,收起古剑再度迈步向前。
……
……
又走了不知多久,景衍停下了脚步,面前已是万仞悬崖,悬崖之外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抬头向天上看去,只见前方漆黑而空荡的天穹中赫然高悬着一颗巨大的眼球,那眼球漠然的眼眸向景衍投下目光,静默一瞬后,从那眼眸中流淌下血泪来,血泪如瀑如缎般汹涌填入深渊。
那血泪仿佛永无止息,红色的海从深渊中缓缓升起。
景衍注视着前方那血海上涨直到与悬崖平齐。
一只手从血海中伸出,那手中举着一柄沥着血的赤红巨戟,那只手将赤红巨戟插立在悬崖边缘,握着长戟的枯瘦手臂微微发力,接着一个身影便从血海之中踏上悬崖。
景衍定睛望去,只见那长戟之侧是一个赤裸上身的红发男子,刀削斧琢般的英武面容之上是一双无神的双眼,有细长多足的长虫在他的眼睛中盘旋游走。
他磐石熔铸般质地的胸口嵌着一个空洞,伤疤与裂隙在空洞四周散布,犹如一轮焦黑的太阳残骸塌陷在那胸膛之间。
那红发男子动了,顷刻间景衍便感到面前升起一股如渊如海的滔天气势,红发男子缓缓拔出巨戟,整片红海随着巨戟高举而涌起到天上,巨戟朝着景衍倾倒过来,海啸般立起的红浪也如山般拍击而下。
滔天的血海戟影映衬下,犹如海中礁石般渺小的少年握紧了手中古剑,向着天空中那巨戟一跃而起。
……
……
……
……
深夜,承星山,衔月峰上。
一间木屋之内,景衍睁开双眼,从梦境中醒过来了。
屋后的瀑布,日夜不息的在崖底击出如雷的水声,有湿润的水汽从半开的窗扉间飘入,和夜里的微风互相推搡着挤到景衍的脸颊上,化作丝丝沁凉的吹拂。
床榻之上盘坐的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直到此刻,先前梦境中那无比真实的、躯体被狂暴劈裂的痛楚,方才如潮水般,渐渐消退回脑海深处。
屋中没有点灯,只有夜月透过窗棂,将几盏如水的月光随意洒在地下和床角,月光浸润不到的暗处,景衍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深夜喧哗的水声中,景衍却感到无比的宁静与惬意,声响愈大,愈是使他感到一种置身物外的平静。
默默数过三十次呼吸后,景衍再度闭上双眼陷入休眠,缓缓回复着【神藏】中已然枯竭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