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两只绛色的鞋子踏在青石板密铺的街道上,鞋面上被小心描过的花瓣纹样,倒映在慵懒卧在店铺门口的黑猫眼睛中。
目光追随着此起彼落的两只鞋子经过面前又离开,黑猫前伸双爪微翘起尾巴,缓缓舒展起腰背。
一身石榴色衣裙的景双鲤正走在北昼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此时她怀里的钱袋前所未有的满当,里面装着的是她卖了半年花攒下的铜钱。
一路走走停停,她的目光不断在街道两侧的店铺与摊位间来回跳荡着,从糖葫芦到面人又到点心铺,从发簪到手链又到胭脂店,从算星命的摊子到演把戏的台子又到摆残局的桌子……
“好香呀……唔……这个好好看……”景双鲤眼睛发亮的自言自语道,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把目光收回,用力吸吸鼻子,抿抿嘴,拿手指擦了擦嘴角,接着又使劲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里甩掉那般,她小声对自己念叨着:“双鲤啊双鲤,你可要抵住诱惑,今天的正事是要给衍哥挑一个生辰礼物!决不能乱花!”景双鲤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继续往前走去。
……
……
城西,醉仙居二楼,一张摆着茶水的桌前,凌灵正托着下巴、聚精会神的听着楼下大堂中的说书人讲着故事,说书人是个中年男人,身着一袭灰袍,手中抓着一把折扇,体型干瘦,声音倒是醇厚,摇头晃脑的讲道:“就说那太古大战之后,那是天穹破碎、地火涌现!当时天帝羲深感所见破败凋零,便取诸天星辰熔于一炉,于已然支离破碎的旧世废墟之上,重铸了个新界域,为此神力耗尽陷入沉睡,然而在新界域铸成的那一刻,天帝羲也同时看到了无数岁月后界域最终崩坏的景象,那一幕直到天帝合眼沉睡后也难以忘却,这使得他陷入了漫长的关于毁灭的梦境。”
说书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接着滔滔不绝的说道:“天帝羲的想象是如此强大,竟然导致原本只在梦境中肆虐的、名为噩骸的怪物渐渐泄露到了现世,这些噩骸将躯体探入现世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遵循着本能,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向毁灭。”说书人摇摇头,叹息道:“这下子,真说不清究竟是先有界域毁灭才有了噩骸诞生,还是因了噩骸的诞生才致使界域最终崩坏……或许这世事变幻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
……
盘坐着的景衍感觉倏忽间神游天外,仿佛被什么遥远之物拉扯而回,整个人如同在天空中不翼而飞,耳边万千声音一瞬间炸响,继而被狂烈的风声猛然压过。
深沉乌云一团团撞向自己,又一团团被抛在身后,景衍穿过无边深沉的云层,他望见无边无际如漆黑镜面的大地远方,一柄通天彻地的古老巨剑正矗立其上,通体漆黑的剑刃半埋入镜面之下,剑首直插天穹,顶端隐入乌黑深厚的云雾之后。一条条漆黑的巨大锁链从云雾中垂下,缠绕在如山的剑身之上,隐隐有苍凉而久远的气息就在锁链那环环相扣的孔洞中附着,丝丝吐露却不逸散。
仿若沉入海底,景衍从重重云海之边向着大地倒坠。
景衍遥遥望去,只见剑身上未被遮挡的部分露出有细密的铭文,以古涩难解的字体刻写,彼此间笔画牵引相连,密密麻麻一直蔓延到高处碎裂三分的剑镡下方才收尾。
三分的剑格四周散布着些许微小的碎块,维持着轻易就可想象出其环形原貌的分布,纹丝不动地凝固在空中。
在剑格和细密铭文中间,又有四字真言竖向铭刻,笔势古厚,气势不凡,却仍是只见其形,不解其意。
参天古剑之顶,隐约立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像是一簇苍白的火苗。
“就快了,景衍。”在坠落于地之前,景衍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像是雨滴,如天地间的过客般,景衍落在漆黑如镜的大地,溶渗其中,陷入那被深深埋藏的,景衍的回忆之中。
……
……
火红,眼前是一片火红,仿佛整个天际都被点燃,年幼的景衍跪坐在地上,目光无神的仰望着面前那间被烈火吞噬的房屋。
景衍的目光缓缓下移,脚下是焦枯的土地,自己正跪坐在燃烧的小镇中央,向四周望去,满目所见仍是烈火。
火光将空气都扭曲,有细微的痛嘶和哀嚎从远处传来,景衍认得这里。
每一次琢磨之后,他的意念都会穿过凡障,回到那刻骨铭心的一天,回到地狱般的此处,回到噩梦般的此时。
这里是红玉镇,是烈火焚烧中的红玉镇。
这是七年前便牢牢烙印在自己脑海深处的景象,正是那一日,噩骸从浮光山脉中升起,将整片红玉镇都化为死地。
每一次重回记忆中的此时此地,景衍总会升起荒唐的想法,他想也许自那时之后自己又度过的七年不过是一个迷茫亡魂在臆想中的出走漂泊,或许他早已死在当年那场灾劫之中,当年的烈火将整座红玉镇熔铸成了一条连绵不断的锁链,而那锁链死死缠在自己身上,深深勒入自己的血肉魂魄,每次当自己短暂清醒时,那锁链就将自己拉回这里,永无止境,永世沉沦,不可脱离,将他困死在这软弱的躯体,困死在这不可改变的悲惨结局,一次次重温分离、死亡、恐惧……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是总要去面对,即使尽头是无力和绝望。”
年幼的景衍细细的手臂撑在地上,他慢慢爬起来,踉跄着站直身体。
他转过身来,眼前是一幅噩梦般的景象:铺天盖地的无数生灵的尸骨,一同被吸引着升向那弥漫着蛛网般裂纹的绯红天穹,混乱引力的尽头,是以邪雷和咒霆为线缝合出的三首怪鸟,漆黑的丝线在其全身都烙满了细密的针脚,更在其凤凰般的修长尾羽上缝满了无穷的眼睛。
无穷的眼睛,或陌生或熟悉的眼睛,都仿佛注意到了景衍,不约而同投来了目光。
无穷的目光令景衍毛骨悚然,那些视线仿佛传递着亿万片冰雪,将他的全身都覆盖,令他如冻结般无法挪动脚步。
无穷的目光冻结了躯体,又化作来自死亡国度的气息从每个毛孔渗入灵魂。
生来便深埋于人心的名为恐惧的种子,此刻在景衍的心田疯长起来,枝叶挤压五脏六腑穿透骨皮将汗毛梳拨地根根竖立,根须却沿着脊椎一路攀附伸张而上,直扎入整个脑海四散弥漫。
景衍的全身都在颤抖,灵魂中的本能的畏惧催促着他转身远远地逃走,可他却迈不开脚步,他直直的望着天际,眼中止不住的流出血泪。
他认得那些目光后的眼睛,那之中有母亲温柔带着笑意的眼睛,父亲沉静深沉的眼睛,童年玩伴烂漫好奇的眼睛……还有大哥景兴那总是明亮振奋的眼睛,以及妹妹景双鲤那溪水般柔和的眼睛……
重叠的哀嚎声在他的脑海里响彻,景衍痛苦的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想要触碰到什么。
绯红天穹中央,那三首怪鸟微微垂首,六束冰冷的目光一齐投下。
景衍看到漆黑邪雷和咒霆不知何时爬满了自己的双臂,他看到自己的手掌飘上了天空,掌根处垂下一道道漆黑的线,那线晃晃悠悠连到自己如被砍伐树木般光秃秃的手臂上。
真像是从前与大哥和小妹一起在小镇里放飞纸鸢啊……景衍这样想着,接着景衍感到自己也飘浮起来了。
无数漆黑的丝线爆开成重重血红的环,像是烟花般,景衍崩解成千万片,绽放又坠落在天穹混乱的引力中。
两条漆黑丝线从三首怪鸟的尾羽上甩落,从景衍四分五裂的眼眶里轻轻钓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