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也凝视着这幅画。
画上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正冲着她肆意地笑。
那时候岁月静好,她和刘彻爱恋的蜜里调油,弟弟和平阳公主相敬如宾。朝中大事不外乎是这次出兵匈奴究竟要分几路,是自己的外甥做主攻还是自己的弟弟做主攻……
然后外甥去世了,她抬头看了刘进一眼,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见到自己这个外孙一面;
后面去世的是弟弟,弟媳妇,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亲家……密密麻麻好一串人。
刘彻也和她彻底的生分了。
曾经喊着她“子夫子夫”的那个少年郎,喜欢把她那一头好头发卷在手指上细细把玩的少年郎,如今每次见到她,眼底只有压不住的嫌恶。
更别提,他的怀中,永远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招摇的笑。
究竟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呢?
扪心自问,自己已经尽到了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诞下了帝国的继承人,此外还给刘据添了姐姐妹妹,让刘家开枝散叶;
自己的弟弟和外甥,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司马,现在北边的匈奴,还时常提起他们的名字,说是可以防止小儿夜啼;
他喜欢李夫人,自己也容许了,丝毫没有对李夫人行任何妒忌之事,后面又是钩弋夫人……
作为一个妻子,大汉帝国的皇后,自己真的,没有任何过错啊……
“祖母?”
眼见着卫子夫陷入长久的怀想之中,久久没有回神,刘进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办法,他还惦记着赶紧回去,帮他那便宜老子改正错误呢!
卫子夫回过神,自失地一笑,“人老了,上了年纪,有些时候,总是容易陷入过去的回忆中去。”
她注视着刘进,“进儿,你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关于打仗打赢的那段话,原原本本地在这画像面前再说一遍!”
刘进有点疑惑,祖母这是上了年纪容易忘事不成?
于是面对着画像上那顶盔贯甲的年轻人,刘进老老实实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仗打赢了就万事大吉,打不赢就万事皆休。我管御史文官怎么说呢!”
“他们说我骄奢淫逸也好,说我飞扬跋扈也罢,能对打仗有一丝一毫的帮助吗?”
“如果没有,我管这些虫豸去死!”
说完了,刘进眨巴着眼睛看着祖母,似乎是在等待着下文。
卫子夫微仰着头,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你知道么?上一个和我说类似的话的人,是去病。”
“也是一次出征,有大臣弹劾他,说他生活奢侈,远征匈奴还带着酒肉,发臭了都不给士兵们吃。”
“那一次去病罕见的发怒了。他很生气地和天子说,我仗打赢了就好了,怎么背后老有一些小人指指点点唧唧歪歪?”
“仗打赢了,万事大吉;仗打不赢,万事皆休。”
“至于其他的,和这群腐儒在一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能有所作为!”
刘进瞠目结舌。自己刚刚那番话,只是因为想起历史书上说汉武末年民不聊生,又想起江充小人诬陷行径,一时义愤才说的。
自己这位表叔,那可比自己脾气大多了……
卫子夫伸手整了整刘进的衣领,“可惜天不假寿,去病年纪轻轻就离开了我们。倘若他活到今日,江充小人焉有命在?”
刘进感到一股热血冲到脑子里,“祖母,孙儿也亲自逮捕了江充,杀死了韩说,待得父亲兵马发起,孙儿一定亲自把苏文,章赣的头颅给拧下来,端到祖母您的面前!”
卫子夫微微一笑,“你这语气,更像他了。”
她眼神变得飘渺又遥远,“当初李敢责怪大将军害死了他的父亲,把你的舅祖父打伤了。你表叔看到了,就怒气冲冲地冲到宫里来,责问天子为什么让李敢如此放肆。”
“天子当时偏心李敢,反正夹在中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你表叔当时就对我和平阳公主说,放心,下回我一定把李敢的头颅奉到您二位面前!”
“果不其然,下次打猎的时候,他就趁机把李敢宰了。”
“进儿,今天你这一番话,我很高兴。”
“这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第二次感到开心。”
“先前,你深夜里匆匆忙忙跑过来和我说,你父亲决意起兵。我是真的高兴。”
“据儿是一个好孩子,从小教育的很好。但是他太守礼了,太规矩了,太懂事了。”
“之前有个小黄门造谣他为天子生病而高兴,索性那个时候天子神智还算清明,发现太子脸上带着泪痕,就责罚了那个小黄门。”
“我还劝据儿,我说既然明知道这个小黄门对你有恶意,你就和天子直说,把他除掉。这番宽容过去了,他后面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
“可惜他不听。他和我说,清者自清。”
“我当时气的都想打他。宫里是什么地方?这里遍布豺狼虎豹,你别看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细皮嫩肉,见面对你笑嘻嘻,背后青面獠牙,是真的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
“还好后来那个小黄门被处决了。我算是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