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道陪伴他九年的孤独走廊,推开有些锈斑的铁门,他却没有曾经想象会有的轻松和惬意,他和狱友无数次地想象和假设自己出狱时的激动场景,但却没想到终究那么平淡和难以名状。
谈不上兴奋和激动,更多地是一种释然和几分忧郁。释然的是自己终究和那不堪的过去告别,他因酒后驾车撞死人逃离现场获罪,交通肇事罪被判刑了十年,因改造表现较好,提前了一年释放。他不曾想一时地规避责任,会让自己的生命从此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和家人喘不过气来。他虽然没成家,但年老的父母却因他的变故,晚年生活变得灰暗而孤独。父亲在他入狱五年后病逝,他知道,老人的离去一定和他有关。他惦记孤身一人的母亲,还好母亲性格要乐观很多,每次来看他的时候,除了带上他爱吃的食物,也会不断安慰他,很快就会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等你出来。
这次是真的出来了。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经离开这个社会很多年了,虽然监狱里也会看电视,看报纸和杂志,也会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新犯人也会传递着外面发生的新鲜事。但无论多么热闹,无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总觉得和自己隔得很远,他也在监狱里学了一些技术,他想去做个洗车或修车的工作。但毕竟自己还没有走进真实的社会,他内心依然充满了惶恐。
他的光头有些刺眼,而多年监狱的时光,似乎已经悄然给他烙上了某个身份的印记。现在带帽子的人很多,他买了顶很多人带的帆布小帽,带上帽子的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他回到了家乡的小镇,小镇变化很大,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熟悉的小街,虽然记忆也很模糊,但他依然记得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家面馆,妈妈爱吃清汤臊子面,爸爸爱吃的是牛肉面,而他最爱吃的是海味面。监狱里也有面,每次吃面,他总是会想起那飘着玉兰片,满满鱿鱼味的小饭馆的面条。监狱里的伙食和监狱里的生活一样千篇一律,他自己已经差不多要忘掉自己曾经的生活影子,在永远走不出的高墙里,他生活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可以浮想联翩,但身体的桎梏和精神的紧张,让他已逐渐麻木和僵硬,这种僵化不是指身体,而是整个身心的停顿,在狱警眼里,他是一个很好的犯人,胆子小,没有很多犯人的戾气和不安分。他显得太安分了,甚至安分地让人格外担心。
他沿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沿着家的方向向前走着,不一会,他看到了那家熟悉的面馆。虽然街道已经重新整修,但好歹这街的铺面还基本保留,这对于他,是意外的惊喜。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他也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很饿了,他快步,接近小跑地走进这家熟悉又陌生的面馆。
面馆里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觉得很舒服和亲切,厅堂里飘出的面香味,厨房里袅袅升腾的蒸汽,端面出来的伙计,都让他感到新鲜而温暖。他面带微笑地向准备问他的阿姨说,还有海味面吗?
“有啊,你吃几两?”,系着围裙的阿姨笑呵呵地问着。
“三两。”他坚定而果断地回答,如同回复监狱里的狱警。
“好嘞,你先找个位置坐着,马上就好。”阿姨张罗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坐下后,看了看桌子玻璃板下压着的面单和价格,比以前贵了一些,但还是他能接受的价格。很快,一大碗热腾腾,飘着香气的海味面端到了它的面前。他已经有多久没吃这种定制的烩面了,浓郁的汤料里飘着笋片,鱿鱼丝,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配料,这汤是单独熬制的,面好吃的关键是汤料,监狱里的面是不会有这么浓郁的味道,清汤里有几片菜叶子,零星地飘着肉眼可见的油泡,这样就已不错了。
他如获珍宝般地端着面碗,先喝了一大口面汤,鲜美的海味面汤让他顿时从疲劳和僵硬的状态中缓了过来,他开始大口吃面。面条和汤都是以前的味道,笋片似乎比以前还更嫩了。他珍惜吃的每一口面条,喝的每一口汤,虽然他知道他以后还可以再吃,可是此时此刻带给他的幸福感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他出狱后第一顿饭,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是他却吃得非常满足,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让他觉得兴奋而幸福,这碗面藏着他过去正常生活的快乐滋味,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生活的本来样子,也隐约找到了那个已经丢失很久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