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脚后跟,抖掉凉鞋里的沙子,攥紧剑柄,把木哨衔在嘴里,继续朝前走。
在山谷深处,她终于看到一点火光。
那是一座神庙。门口的列柱长廊,每根巨石柱都需要七八个人才能环抱,柱头是象征复活的莲花形,门口火盆熊熊火光映出一名老祭司弯腰鞠躬的身影。
“卑职底比斯王族祭庙主持祭司塞涅蒙,恭迎哈特谢普苏特公主殿下。”
苏蒂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两列士兵跑步而至,为首的统领一个立正:
“塞涅蒙大人,神妾陛下第七护卫队已安全护送公主殿下到此,缴令!”
“阿尼啊,你的呼吸声还是有点重,殿下都感觉到了。”塞涅蒙慢声说。
苏蒂发现他们身上都涂成黑色,便于在夜色中隐蔽。
统领低头应道:“是。”
“心要沉静。心浮必定气躁。这点,殿下就她的年纪而言做得很好。”塞涅蒙朝侧后方退了一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殿下请跟我来。”
苏蒂像做梦一样跟着他走进神殿大门,仰头看到门廊天花板彩绘着星空,中央刻着一段祈祷词:“众生之母,天空女神努特,在大地之上伸展开青金石的身躯,请置我于不朽的闪耀群星之中,在彼处我将永生不死!”
殿里雪花石莲花灯火光熠熠,映照着花岗岩祭坛,祭坛上方神龛由黄金打造,龛内可以隐约看到冥界之王奥西里斯端坐在王座上,身后站着伊西斯女神和亡者守护神奈芙里斯女神,胡狼头的阿努比斯神和手持“正义之羽”的玛亚特女神分别跪在两侧。在神龛下方是一座花岗岩高台,五尊狮身人面像并排高踞其上。狮身孔武有力,巨爪紧缩,仿佛下一秒就要起而搏人。人面头戴王冠,冷峻坚毅,双目大睁,却没有刻画出眼珠,显出无限苍凉高古的神情。
苏蒂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短剑:“我不知道这里是座神庙,身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供品,只能把这把剑进献给列位神王,希望列位神王不要责怪。”
塞涅蒙站在她面前,代表神灵接过短剑:“剑是进献给王族先祖最合适的礼物。殿下知道吗?底比斯王族在被异族侵占的尼罗河两岸重建玛亚特秩序,依靠的就是手中的剑。”
他退开一步,伸手向着中央的狮身人面像,说:
“这就是底比斯王族先祖,辛纳海顿拉王雅赫摩斯。他即位时,上下两地大部分被希克索斯人侵占,只剩下底比斯周边的一小块地方,内乱不断,王室微弱。辛纳海顿拉王用仅有的五百兵力,设计逐个击破了不听号令的军阀,统一了上埃及,艰难保住了埃及的根基。他本想驱逐蛮族统一全国,但因国力衰弱,只能委屈称臣。临终前,他遗命儿子当终身以复兴埃及为志。”
他又走向左侧第二尊狮身人面像:
“这是辛纳海顿拉王之子,伟大的反抗者、塞肯内拉王泰奥。他继位之后,励精图治,国力渐兴,引起了希克索斯僭王的警惕。他借口底比斯的圣河马在千里之外吵得他睡不着觉,传令要塞肯内拉王填平神庙圣湖。”
“塞肯内拉王怒不可遏,决定先发制人。但是埃及人当时只有步兵和弓箭手,抵挡不住希克索斯战车的进攻,塞肯内拉王身先士卒,不幸在战斗中身被四十余处创伤,英勇殉国。”
那尊狮身人面像微微昂首,表情壮烈悲怆,草草雕刻出的几道狮子鬃显示着埃及王张扬不屈的尊严。
“好可惜啊!”哈恰苏特不禁痛心地低声说。
右侧第三尊狮身人面像的面孔非常年轻英俊,几乎还是个少年,虽然同样没有刻画眼珠,却仿佛射出锐不可当的目光。
“塞肯内拉王的长子,瓦捷凯帕尔拉王卡摩斯继承了王位和父亲的志向,建立了埃及第一支战车大军,在登基的第三年,不顾三十元老大会的反对,宣布对希克索斯人开战。他突袭尼夫鲁斯城,收复拜哈里斯绿洲,把希克索斯人打得节节败退。希克索斯王为了与他对抗,派信使去库什,妄图勾结努比亚南北夹击,是他的鹰之眼识破了使者的伪装,把埃及从卑鄙阴谋里拯救出来。然而仅仅两年后,瓦捷凯帕尔拉王就在收复法尤姆绿洲的战斗中身负重伤,不幸驾崩。”
左侧第四尊狮身人面像同样年轻英俊,容貌精致俊美得宛如女子,神情充满胜利的喜悦和骄傲。苏蒂觉得他的五官有些眼熟,想了想,原来是很像神妾。
“他的胞弟,‘解放者’涅布佩赫泰拉王雅赫摩斯继承王位之后,指挥大军最终攻占了侵略者的王都阿瓦利斯,把希克索斯人彻底逐出埃及,接着回师南下,击败了努比亚人的库什王国,光复了他们在内乱期间占据的尼罗河第一瀑布以北的埃及土地。”
苏蒂正听得心潮澎湃,忽然响起两下击掌声,只见神妾从右侧第五尊雕像身后的“灵魂之门”内走了出来。
“父王在南征途中染病去世,留下我们姐弟三人。当时才十三岁的弟弟阿蒙霍特普继位,是为捷瑟卡拉先王。他十六岁就独立率军出征,向北攻克了希克索斯人在叙利亚的最后堡垒夏路亨,扫清了蛮族残余势力,向南打垮了库什王国,恢复了埃及对努比亚的统治。”她手抚雕像的头,幽幽说道,“可惜他还不过三十岁,年纪轻轻就去了永生,没有留下一个子嗣……”
她一边走下祭坛,一边说:“王族历代先王都是英明神武,可惜也都享寿不永。再下一代,也就剩下阿蒙摩斯和你两个人了。”
“可是,我……”苏蒂涨红了脸,没有说下去,但是她觉得自己没说出口的话,在那双黑眸下明白得像写在纸上一样。
“王族女儿的孩子,就是王族的血脉后嗣。”莫叶塔蒙慢慢地说,“永远不要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缩回去质疑自己。”
苏蒂恨不得抱住神妾大哭一场。她举起手背抹眼泪,可是眼泪也不知怎么了,越抹越多。
“傻孩子,哭什么呢?”神妾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柔声说,“所有人都瞒着你的身世,就这么突然现身来叫我相认,我不得不谨慎从事啊。你用勇气和血性通过了最严苛的考验,应该高兴才对。现在对历代祖先跪下吧。”
“陛下……”苏蒂哽咽着跪下来。作为下位者,她在不同场合跪拜过神妾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
神妾拔出佩剑平放在她肩上。这把剑剑身宽阔,中线起棱,形状如同一枚苇叶,青光幽暗,朴质无华,寒气却透过纱衣直入肌骨,苏蒂不禁想到,只要轻轻一挥它,自己便会人头落地。
“奉底比斯王族历代先王神意,王族之女、神之妻莫叶塔蒙,立王族之女哈特谢普苏特为继承人,任命世袭亲王、阿蒙第二先知、王族祭庙主座祭司塞涅蒙为哈特谢普苏特公主导师和侍从官,任命神妾第七卫队为公主近身侍卫队。”
塞涅蒙和卫兵们一同朝她躬身行礼。
苏蒂胸中热潮涌动,鼓起勇气说:“陛下,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什么?”神妾瞧瞧她,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玩味的表情。
苏蒂定了定神,说:“我原来的侍卫长提伊……我想为他保留侍卫长的职务,这是……”
她想了想,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对忠诚的奖励。”
神妾审视着她,勾起嘴角,把佩剑收回来插进剑鞘:“很好。”
注:本章有关底比斯王族的历史均为史实。古埃及法老在即位时会取五个王衔名,其中“拉之子”名体现法老与太阳神拉的关系,是最重要的王衔,当时臣民一般用这个名字而不是法老的本名称呼法老,有点类似于中国皇帝的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