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的亡者都埋葬在尼罗河西岸寸草不生的沙漠中。阿茉丝王后的祭庙在西岸山崖附近,同她早夭的儿子瓦捷摩斯王子和女儿妮斐露碧蒂公主在一起。祭庙规模庞大,规格很高,尚未完成的石壁上刻着他们等身高的侧立像、尊贵的名字头衔、长篇大论的祈祷文。可那些形象和文字,全是程式化的,至于他们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人,喜欢什么,爱着谁,有过怎样高兴和伤心的时刻,对他们已经永远到不了的将来抱着怎样的期待,从那些形象和文字里,苏蒂一点也看不出来。
死亡从一个遥远的概念,变成摆在眼前的现实。她心想,要是不出意外,自己将来也会同他们一起,永远留在这堵石壁上,成为一句干巴巴的铭文吧。
她在王后的祭庙住下。虽然一应供给不曾短缺,但沙漠白天酷热难当,晚上却冷得要穿毛毡,极目四望不见人烟,只有风沙无止境地呼啸。眼见她显然失宠被逐,身边三十多个侍从都陆陆续续找了各种借口理由离开,不上两个月,她身边就只剩下茜塔阿母、侍卫队长提伊和莲苇琴铃四个贴身女奴了。
一片愁云惨雾里,茜塔倒是乐呵呵的,说:“人少清静,坐在石头屋子里,不用顶着太阳去种地,还不用磨麦子,就是神灵赐予的好福气了。”
她哼着歌儿亲手做面包,酿啤酒,还教女奴们做饼干,把石头放在火里烧热,把混合着盐和洋葱末的发酵面饼摊薄甩上去,滋啦一声就变得香脆可口。琴对这些特别着迷,天天跟着她鼓捣。提伊无事可做,就教苏蒂射箭。
“集中精神,盯着靶子,”他手把手地教她,“上身挺直,胸部打开,肩膀与手臂齐平,两眼平视,右手拉弓到下颌,肩膀放松,靶心、箭头、箭尾连成一条直线,放手!”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箭靶红心。
“我自己来。”苏蒂挣开他的把控,自己认扣搭弦。
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拉开成人用的弓,箭飞是飞出去了,歪歪扭扭地落在几步开外。
“我明天去给殿下弄一副小孩子用的弓箭来。”
“我再试试看嘛。”她撒娇。
忽然,一双用散沫花染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纤细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她正努力拉开弓弦的双手。
苏蒂一心瞄准箭靶,还浑然不觉身后不是提伊了。
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将第一支箭从尾到头劈为两半,把它的箭头撞出靶子背面。
“天啊!”苏蒂吃惊地转过身,看到身后竟是神妾莫叶塔蒙,沙漠的风吹着她的长裙飘飘若仙,提伊早跪在一旁了。
莫叶塔蒙淡淡地说:“听塔梅芙说,你逃学了两个多月,原来是躲在这里么?”
苏蒂张口结舌。神妾总是有本事让她的勇气和脾气一瞬间化为乌有。法老当初接她回宫,是说订婚仪式之后回至圣之地继续学习,但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再也没人提送她回去上学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没资格回去了。再说了,肯定也没人想要她回去。
“你缺席了两次月考。”神妾绝口不提她的遭遇,继续说,“月考两次不过关,就要遣返回家了,何况无故缺考。”
所以她是来宣布判决的吗?把自己赶出哈托尔乐女团,赶出神庙?虽然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没什么实际差别,但从她的立场看,应该很高兴能宣布这个决定吧。
苏蒂握紧拳头,抿住嘴,全身僵直着挺立在那里,维持着自己残存的一点儿自尊,等待最后的判决。
莫叶塔蒙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望着慢慢滑向群山那边的太阳,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苏蒂全身都绷得发酸,才悠然开口:
“你来‘永恒之地’这么久,一次也没去看过他们吗?”
苏蒂迷惑地看着她,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如果是指母后和早夭的哥哥姐姐,她住在祭庙里,不是每天都在陪他们吗?
“陛下……”她低下头,小心地斟酌词句,“我从小住在乡下,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您可以教我吗?”
神妾用那双深泉寒星般的眼睛扫视着她,然后伸手指点远方:“看到太阳正对着落下去的那个山谷了吗?今晚到那里去,有人会告诉你。记住,你只能一个人去。”
说罢,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乘舆。一名黑奴立刻跪伏在沙地上,让她踏着自己的背登上乘舆,八名强壮侍卫扛起它,稳稳当当地向尼罗河的方向走去。
眼望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腿都跪麻的侍仆们才互相搀扶着起来。
“不能去!”茜塔生气地说,“那些人哪,一个个的都没安好心!这些日子来,他们怎么欺负苏蒂的,我都看在眼里。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半夜跑到沙漠赤地里去,不就是想害她吗?”
提伊说:“要是不听她的,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我暗中跟在殿下后面去,万一有什么情况,还有个照应。”
苏蒂听着他们议论,忽然问:“提伊,你一个人,打得过今天那八个抬轿的吗?”
提伊一愣,摇了摇头。
“那她要是想害我,有什么必要费事让我自己去沙漠赤地?”
提伊说:“可是,那里就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
如果说尼罗河畔的黑色土地是古埃及人的生命之源,那么古埃及人称为“红色土地”的沙漠就是他们的生命禁区,那里炎热干旱,晚上更加危险,迷路或者遭遇野兽都是常有的事。
苏蒂望了望窗外,那里有她种着玩的一棵鹰嘴豆苗,刚刚伸展开嫩绿剔透的羽状小叶,毛茸茸的惹人怜爱。她还没来得及给它搭架子,它柔弱的藤蔓就本能地抓住任何它能够得着的东西,从阴影里朝阳光的方向拼命攀爬上去。
她轻轻地说:
“阿蒙摩斯能去成,我也可以。”
那可是一支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大军啊,能比吗?提伊张了张嘴,突然看到她深定的黑眸,只能把话吞了回去。
天黑后,苏蒂一个人向山谷走去。她仅有的倚仗,是提伊给的一把短剑和一枚木哨,如果遇到危险,她可以用短剑暂时防身,并且吹响木哨求援,他就会赶去救她。大漠晚上万籁俱寂,哨声可以传得很远。
更大的问题是,他来不来得及?
她独自沿着谷地行走,抬头望着两壁山崖之上深邃的夜空。沙漠中的夜空并不黑,而是无比透明的深蓝,一弯纤细的金色新月斜斜挂在山崖上方。繁星灿烂鲜明,仿佛伸手可拾,就像脚下的白色砾石一样。但有山崖的对比,她知道那非常非常高,根本不可能触摸到。贴地风打着细细的旋儿,掀起沙尘一阵一阵扑到她脚踝和小腿上,像细细的锉子刮得肌肤生疼。山那边,隐约传来不知是风声还是野兽嗥叫的呼啸。
她也知道危险,也知道害怕。但跟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比起来,她宁可踏入未知的黑暗。
忽然间,她感到颈子后面一阵发凉,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山崖怪石嶙峋狰狞的黑影蹲伏着,好像一眨眼就要朝她扑过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