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再次踏进至美宫的时候是阴沉着脸的。他命令之前侍奉王后的近侍取出王后生前的书信,却得知王后临终前一日,去赴宴回来之后,令女奴把所有卷轴都付之一炬。女奴们都不识字,不知道卷轴里都写了些什么。烧剩的灰烬埋在宫里的金合欢树下,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可以辨认的字迹了,但是还有些封印残渣被翻出来,可以看出,那是哈普祭司的家徽!
古埃及风气开放,王后甚至拥有自己的属官和卫队,与同属王族后裔的外臣通信,只要事无不可对人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问题就在于她把书信烧了!
法老命令王宫总管艾梅图翻查当年后宫出入人等的记录,找到某年月日王后出宫,前往普塔(古埃及主要神祇之一,创造、技艺及工匠之神)神庙祈求神谕的记录。当时,哈普正是普塔神庙的主持祭司。
祈求神谕也是常情,可是在这个时间,在法老出征尚未回到王城的时候,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这一番彻查完,已是深夜。法老突然驾幸结绿宫时,苏蒂早已熟睡下了。
法老摆手不令侍者叫醒苏蒂,坐在她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
她有着精致的心形脸,杏仁眼,弯月眉,尖下巴,鼻梁很高,如果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兔牙。都是底比斯王族的标志特征。这些特征如果放在女性身上,会是清秀佳人,如果放在男性身上,会有点男人女相——但没人敢因此轻视他们,王族的历代先王是埃及最勇猛的捍卫者,也是他努力效法的对象。
苏蒂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兀自酣睡着。法老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蛋,却停在半空,最后放下来给她掖了一下被角。
她就像阿茉丝小时候的翻版,那个在他出征前牵着他的衣襟,吵着要跟去看大绿海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某些时候的神态甚至很像哈普祭司——毕竟,哈普祭司也是王族后裔,血统上本来就很近,又从小养育她长大,耳濡目染——如果没有那句天杀的揭发,他可能也就会这么给自己找理由。但现在疑云越来越大,他越是仔细打量,越是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身上并没有属于他图特摩斯家族身材矮壮、下颚坚实、颧骨鲜明、眼神犀利的成分。
他南征北战,虽然不时回到王城也是行色匆匆,根本没把那个小公主放在心上。她的童年玩伴,其实是当时大祭司的儿子哈普。
一晃十年,大功告成,他凯旋归来,才突然发现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美得令人窒息。
但他知道公主只能嫁给她的兄长——跟自己一同长大、并肩作战的捷瑟卡拉王。自己早已成婚生子,不该有任何妄想。
没想到世事难料,捷瑟卡拉王正当英年却突染重病,身无后嗣,在妮菲泰丽太后的主持下,王位越过先王的庶弟,传到了自己头上,作为王族血统延续的保证,公主成为了他的王后。
他照自己的想法爱她,给她最华丽的宫室和珠宝,除了早先原配所生的长子小图特摩斯,一概不准其他嫔妃有孕,以免危及她所生儿女的地位。但是她却日渐憔悴,最后早早凋零。
他一直认为这里面定有什么原因。
一夜无眠后,法老终于决定召见哈普祭司。君臣两人密谈了一整天,不准任何人进入。直到日落西山,等在殿外的艾梅图才看到哈普祭司一个人出来,只字不提谈话的情况,只是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
殿内,法老一个人坐在王座上,夕阳的余晖从他背后高处的窗棂投进来,在对面的墙上壁画筛下斑斑驳驳的清光,而王座则处在暗影里。他一动不动,像一块孤独的岩石。
他从来没有见过法老如此苍老颓唐的模样。
“陛下……”
听到他的声音,法老抬起眼皮。
“艾梅图啊,你说说看,被最心爱的人和最信任的人同时背叛是什么滋味?”法老苦笑着慨叹,他的样子非常虚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所有人都说忠诚于我,但真正忠诚的又有几个呢?”
艾梅图不敢接话,只是说:“陛下想来口也渴了,要用点蜂蜜薄荷水吗?”
法老默然接过他递来的金杯,慢慢啜饮,缓缓地说:
“你做得对,我现在需要的是清醒,而不是沉溺。”
他深思着,很久才再次开言:“这件事情,真正知道的只有三个人,你也在内。先王和妮菲泰丽王太后待我恩重如山,这件事绝不能传扬出去,让他们蒙羞。”
艾梅图郑重地点点头:“是,陛下。臣将守口如瓶,即使在奥西里斯(古埃及冥神)面前也绝不吐露半点。”
“那孩子的王室公主头衔,也不能撤销。她已经做到够好,配得上这个称号。至于订婚的事……她才几岁,来日方长。”
“陛下,订婚仪式已经差不多齐备了,现在取消,只怕惹人议论。”
“我让你取消了吗?塞斯卡夫的女儿伊瑟特,今年十一岁,给阿蒙摩斯做侧妃吧。”
哈普祭司被任命为太阳城赫利奥波利斯的诵经祭司。那里虽然是古埃及神学的起源之地,但经历了上百年异族入侵和统治之后,早就已经衰落了。
“我一直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接到任命书的时候,哈普祭司对家人说,“跟我去赫利奥波利斯吧,为我以前欠下的东西,我会好好补偿你们的。”
辛涅布看看抱着新生婴孩,含着眼泪欣喜点头的母亲,说:
“阿父,您总是在退让牺牲,结果既没有守护住自己想守护的人,也没有得着什么远大前程。我不想再走您的老路了。阿母和弟弟跟您走,但我要待在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