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面开始,柳生虽然还算有问必答,但从来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连着发问的时候柳生只会回答一部分,而且从来不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中间还有一点微妙的停顿。他了解柳生,绝不会忘记他问的问题。这些停顿可以理解为是在组织语言,但也可以说,是为了把一个事实中的某些部分替换掉。
并不是说柳生在骗他,只是他所讲的只有那些事实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不是应该少说少错、尽量不张嘴吗?
明显是猜到他是在没话找话,怕被落下。
真是的,这才几年啊,跟谁学的,沉默如斯,张嘴迷雾。莫不是这陆吾山上的人封闭太久,不太好相与,才把他炼成了现在的七窍玲珑?想想柳生之前不识人间的懵懂样子,心中一时感慨颇多。
不知道是不是柳生走累了,步子明显慢了很多。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走到了一处民房前。
那民房的样子很像是吊脚楼,算是精美。柱子上有些简单的雕刻,大概是白虎。但罗逑看完整个雕刻才发现,这是人面虎身的陆吾。
虽然在这里不用的担心饿的问题,但柳生还是准备了饭菜。
柳生从厨房里把饭菜端上桌道:“这是我之前从外面拿进来的,不会变质,你先吃一些。吃完洗洗脚,水在灶台边的缸里。”
罗逑坐下,发现那似乎是之前他给柳生准备的包子。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一拿起来,还是热的。
两人很快吃完,柳生本想为罗逑铺好床,但罗逑没敢劳他大驾,自己铺好。铺完才发现似乎只有一床被褥。他正想说他不困,让柳生先睡,刚一转头,柳生就说让罗逑先休息,自己还有事情,先离开一下,让他别乱跑。说完就走了。
罗逑吃完饭,依柳生的话去洗脚。放好水,把盆端到床边,一边洗一边发呆。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规规矩矩地盖着被。瞅一眼床下,水盆已经撤走了。
罗逑一向少梦,这一次却乱七八糟地梦了一堆。
等等,天已经大亮了?不是幻境里的天不会亮吗?他们回来了?
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鞋跑出去看。外面冷得很,街上都是串门的人。注意到街上人的眼神,迅速看自己一眼,发现只剩雪白的中衣。
连忙回到客栈里穿好衣服,找遍了客栈,都没有柳生的影子。还有一件令他诧异的事情,就是他的珠子也不见了。
春节过去,老板回来了。罗逑担心柳生会回来找他,又留了一段时间。最后爹娘催的急,说家里出事了,信里又没说是什么事。他不得不走。
跟老板说明了情况,留下自己的地址让老板给来找他的年轻公子。好好谢过老板收留之恩,他就去收拾行李了。
他打开自己的包袱准备收拾行囊,从里面掉出了一个东西。罗逑捡起,发现是一个荷包。他记得柳生似乎曾挂在腰间。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一些银钱。
银钱下压着一张纸。他想把银钱倒出来,取出那张纸,结果又倒出了之前给柳生束发时用过的血冠。
再看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
罗逑回了家,被告知柳家小姐被自己的父亲绑着上门赔罪。
柳家小姐胡闹的时候无意间说漏了嘴,说她找了个人替她代嫁。代嫁都是其次的,最不该的是,她找了个小倌。
其实这亲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
罗逑小的时候身体很差,根本不是一句“体弱”就能概括的。一样都是六七岁,别的孩子作天作地,童言无忌,罗逑却除了读书就是卧床,少言寡语,脸色苍白。罗家父母怕他几个来回受风,把书房改了改,让他直接住在了书房。
十岁的时候,罗家老太太五十大寿,柳家领着他们的小女儿居婳来祝寿,一不留神就找不见了。找着的时候,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罗柳两家是世交,罗家父母和柳家当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当下交换信物,成了“亲家”。未曾想到许多年过去,两人都另有奇遇,各自翘婚。
即使两家各有各的理,但罗家繁荣多代,朝代更迭而屹立不倒,有权有钱有地位。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无奈不好当场撕破脸,当下亲事作废,开心坏了两个孩子。
罗逑回到家,本以为能睡一个安稳觉,谁承想还是多梦。连续梦了七天。当罗逑第三次从梦里吓醒的时候,他选择了公布启示,还是收徒。
告示贴出去,当天下午柳生就来了。对此,罗逑并没有多问。
还是一个书房,一个卧房,包吃包住,一养就是半个儿子。
下人们自发地叫柳生小少爷。
罗逑从那天晚上开始睡得很安稳。
柳生看着手里的灵石,也入睡了。
柳生留下的荷包里,灵石跟银钱是一同装着的。
灵石里有他一部分记忆。
罗逑想明白的心使他看见,可叹的是,终归也只有一句“梦得乱七八糟”。
同枕不同梦,同梦不同人。你我就算再近,终归还是差了一点。
柳生最庆幸的也是这个。
柳生睁开眼,熟悉的耳鸣与头痛传来,他重新闭上眼。
灵石是陆吾山结出的精魄。可以扰人梦境。但柳生梦见的很多时候都是荒漠。
缓过劲来,坐起来看着眼前一片灰黄的世界。他站起身,沿着沙面上无形的印记一步步向前走。喘气的时候气流滑过,带走他所剩无几的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呼吸面粉。天空什么都没有,星星消失了,太阳还未升起。自己的轮廓慢慢被模糊在无尽的黄沙里。
日头升起又落下,其实就是最好的坟墓。
天地未有,你我已经相识;岁月的尽头,你我一如最初。前曰天命,后曰人事。
我们产生欲望,被欲望吞噬,又吞噬欲望。
钓鱼的人在下游钓他的鱼,喂鱼的人在上游撒他的饭粒儿。
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要走一晚上,直到清晨的第一声鸟叫声响起,惊醒荒漠里的人。
人活在世上,大多都要如此独行一世。来去都是空,所见皆荒凉。
然而总有绿意在前面,吸引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