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个瓷娃娃,除了呼吸,跟一棵树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是一棵会呼吸的树。不会哭,不会笑,没有爱,没有憎。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存在的。有黑才有白,有善才有恶。有很多看似多元的事物,归根到底也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罢了。
有一句话,是一个叫胡塞尼的异邦人说的,叫“如果活得时间够久,你就会发现,残忍和仁慈其实只是一体两面”。
盘古开天,一把大斧劈开的不只是天地的混沌,还有这些原本浑然一体的对立。
上古诸圣凋零,人开始按着自己的需求造神,因此有了善恶是非,三十三天,十八层地狱,西天诸佛,地底魑魅魍魉。
从“神献人”到“人献神”,天地秩序迭代,灵气无处可去,因此有了柳生,也就是小白。
小白生而一体,生而混沌,缺少五感。小小的一个,套着一件白袍笔直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像个坐化老僧。陆吾觉得稀奇,爬上巨石多看了几眼,连着看了几天,慢慢觉得无趣,就没再管。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吾关完了那堆异兽,闲得发慌。冷不丁想起来还有小白那么一号人,心血来潮去找,找了很久,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石头堆里找到。
陆吾现在想起,当时那个情景,就像看见了一个破布娃娃一样。
蓬头垢面,还有长期骨折导致畸形的肢体。卡在一堆石头上,大概又是被是什么人发现了丢在上面天葬的。
那件袍子破破烂烂的,但依旧是白色的,染不上一点灰尘。
不是陆吾损。过了那么多年,还有胳膊有腿已经不错了。
陆吾一看,觉得没耍头,甩手就要走。
那个破布娃娃一样的东西,眼睛跟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了一下。
还是没耍头。而且又丑又诡异。
但是夏朝不够诡异吗?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人用自己的信仰造出一个一个的新神,百鬼夜行,群魔乱舞,一个会动眼珠子的娃娃算什么。
陆吾把自己的魂魄震碎了,震成了十一片,取其中一片炼成了一颗小红珠子。像补一个破娃娃一样,先修整肢体,再梳理外貌。洗干净了以后挑了个好日子,把珠子放进去,分享自己的憎恶善恶,填补本来空白的记忆。
可是陆吾渐渐发现,娃娃并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渐渐会走动、会说话、会肚子饿了而已。整天就知道跟着他到处乱跑,根本看不懂他是不是烦了。
陆吾觉得没意思,趁着娃娃睡着的时候把他送到了一户农家。陆吾不好在凡人面前突然出现,规规矩矩地送到了门口。
农家没有孩子,但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再养一张嘴,何况陆吾说这孩子“心智不全”,让他们多多照应。
陆吾为了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把自己新淘来的几件饰品都给了那对夫妻,包括唯一的一块玉,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总是惦记那块玉。那玉的成色难得一见,雕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他实在舍不得,到市面上另买了米油和首饰,打算换回来。谁知一进门,就被一个不到他腰的娃娃抱了个满怀。他匆忙扔下东西,玉也不要了,赶紧跑出去。娃娃也跟着他往外跑,夫妻俩急忙跟着追。
陆吾跑昏了头,冲进了农户的田里。跑着跑着,听不见后面那俩夫妻的声音了,也听不见那个小娃娃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了。叉着腰,心里感慨那小崽子真能跑。草草望了望四周,掐个诀决定打道回府。再也不管它什么玉不玉的了。
正在他抬起双手的时候,后面突然响起了哭声,惊天动地的。陆吾吓了一跳,回头望,十来个地垄之后,那小崽子坐在土里,大张着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哭完。等到没气可用了,吸一口气,再接着嚎。呛得一直咳嗽。流下来的眼泪却只润湿了睫毛,脸上一颗眼泪都没有。
那两夫妻闻声赶过来,抱起来,拍着他身上的土,问他伤着没有,一边叫着他们起的名字。
小白。
小白看看陆吾,又看看“爹娘”,来回看了几次,低下脑袋,背过身,牵起了娘的手。扯着就走。
丈夫冲着陆吾作了个揖,回头追妻儿去了。
那个时候天灾人祸,巫医没什么用处。但更多人连巫医都看不起。人的寿命很短,四十五岁算是高龄了。小白被送出去的时候外貌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他爹娘十八九的年纪。然后爹娘老了,小白也渐渐“长大”了,人很勤快,话很少,有个很漂亮的媳妇,没有孩子,养着一只不凶的狗。
一年一年过去,爹娘走了,妻子老了,小白也老了。
然后妻子也走了。
狗很老了,依偎在小白的脚边,小白看着三座坟发呆。
然后他变年轻了,又变小了。变成了一开始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袍。
那条狗抬了抬眼皮,闭上眼睛接着睡觉。
小白抱着狗,等着老狗的体温降下去,再也不会升上来。
然后把狗埋进他“年老”的时候挖的坑里。
一百来年过去,陆吾才把娃娃又捡回来。
之后,所有的异兽都知道了一件事:陆吾养了一只九尾狐,叫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