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从后一把抱住我的脑袋,骂道:“干什么呢小八?中的什么邪?”杜家哥俩也挡在了我眼前,这下我连那个背影都瞧不见了,心里着急又难受,哭吼挣扎:“放开我!放开我!”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千重也被唬得松了手,没想到杜应祺接过来把我的脑袋摁在他胸前,任我怎么挣扎他都不放手,杜应祺在我耳旁大声道:“醒一醒,你看见了谁?告诉我你看见了谁?”
我停顿下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我真的太久太久没见到承佑了,久到看什么都像他。我多想他还在,我多想再唤他一声三哥。我伏在杜应祺怀里哭着,听着任之忧心道:“这是怎么了,没见过小八哭的这么惨过啊?”千重道:“她方才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你们瞧见了吗她追的是谁?”杜应衡道:“这里这么多人,谁知道她追的是哪一位?我是没瞧见。”千重道:“这就奇了,西镜国还能有她什么故人不成?”杜应衡道:“看我们应祺做什么?你们天下盟的人你不知道?”杜应祺没搭理他们,只顾着低声哄我。风吟道:“小八方才在喊谁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千重道:“听见了,她喊的是承佑。”杜应衡插嘴道:“谁是承佑?她的相好?”风吟登时喝骂道:“什么相好,你胡说什么?”千重道:“我耳熟这么个名字,失踪的平阳王,他仿佛叫……萧承佑?”任之恍然大悟道:“平阳王,我知道,平阳王的确是叫萧承佑,可这和小八有什么关系?”
杜应祺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言不发。突然我感觉到他手臂的僵硬,也听不到千重他们的讨论声了,甚至还听到了风吟微弱的倒吸声,这一种诡异的气氛压制住了我的哀伤,我暗暗回想着这些人的反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与承佑十分类似的背影寻过来了。
于是再抬起头时,那一张与承佑一模一样的脸正好对上我朦胧的泪眼。
我不傻,我心知肚明那不会是承佑,可真当我看见那刻在心底的温润眉眼却还是忍不住晃神。那人见我恍惚,轻笑道:“姑娘怎么哭了?”
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手抓着杜应祺的手臂做倚靠,只愣怔地看着那人,看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来要替我擦泪,我这才往后缩了缩身子,杜应祺趁势也在我们中间挡了一挡。他那握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又放下,道:“唐突了。”
千重道:“敢问这位少侠是?”那人拱手道:“在下萧叔麟,幸会各位。”我不禁抓紧了杜应祺,好一个萧叔麟,“叔麟”是承佑的字,太子承乾的字是仲麟,都是我们的父皇亲自取的。只不过,母后与承乾在此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对这两个名字都很厌恶,因此很少有人叫,我还记得承乾曾经说过,叫他“仲麟”不如骂他一顿,由此可见。
这人挺聪明,不用承佑二字而用叔麟,他亦十分满意我脸上流露出的震惊且茫然的神情。连风吟都不禁纳罕道:“你姓萧?”萧叔麟初见风吟的美貌,难免要盯着她多看几眼,回她的话都有些结巴。我冷眼瞧着,杜应祺抿着唇,铁青着脸转过身来,倒是把萧叔麟唬了一下。千重拱手回礼道:“萧公子幸会。在下林千重。”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风吟往他身后护了护。其余人则是没有反应。萧叔麟不免有些尴尬:“其他几位是?”杜应衡冷脸道:“不该问的别问,知道那么多作甚?”任之没忍住笑出声来,千重这打了个圆场,想让这姓萧的自行离去。孰料这人脸皮也厚,一边指着我道:“只是听这位姑娘在哭,不禁回头看了看。我瞧各位的装束,是从中原来的吗?”一边又朝千重的方向看了两眼。千重道:“我家小妹哭两声罢了,公子不必在意。”并不肯再多言一句。萧叔麟只得道:“既如此,各位后会有期。”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往前迈了一小步,被杜应祺拦住,我抓着他的胳膊,想喊什么却喊不出声。萧叔麟听得动静,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实在是太像承佑了,这一眼里温润含笑,我很想不沉沦,却实在做不到。然而他只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千重那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什么都像,只可惜美色当前忍不住这点最不像。”杜应祺冷声在我耳边轻轻道。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神中充斥着温和的悲悯,还用手擦去我腮边挂着的泪珠。他清醒的可怕。
千重打断我俩:“行了,人走了,我们也该走了。”任之道:“我瞧这人绝非善类。”风吟咬着羊肉夹馍还硬要说话,口齿不清道:“他大约真的长得像平阳王。”任之嘲笑:“长得像平阳王?你见过平阳王?”风吟正想还嘴,却被千重喝止住了。众人路上对着西镜的风土人情插科打诨,大家心照不宣,也没人来追问我哭什么,谢二堂主甚至在街边给我买了一把杏干,这边的杏干酸甜可口非常好吃,我一路吃着,心里却依旧想着萧叔麟。
承佑统共只有我和承乾两个同胞,这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看来这位萧叔麟十分精通易容之术。那么他究竟是谁的人,我猜必定不会是承乾,更不会是曹洄,杨紫晴既然能假扮成我瞒天过海,我俩长得还不是很像呢,若承乾得此人,恐怕史书对承佑的说法早已改写,而不是在这里大材小用来哄骗我。
克孜神宫的门口自有小弟子来接了千重的拜帖,嘱我们在门口等着,我一看,这里的弟子各个都配有鼻环,有点像竺氏国人的装扮,男弟子们的头上配有一个小方白帽,女弟子们则是披发配以厚厚的纱巾,看着都热。神宫不仅是教派所在,更是他们的神祇供奉之所,因而来往的不光是弥婆教的弟子,还有来朝圣的民众。风吟的美貌尤为突出,路过的人不免都要多看风吟两眼,她没有办法,也学着弄了条纱巾把自己围住。我亦学着风吟弄了条纱巾围着自己图好玩,任之一边给我围着一边唠叨:“我就说这条红色的好看,衬得你白。”我道:“可是风吟姐姐那条紫色的更白。”任之道:“你俩一样高,胖瘦也差不多都一样,包起来我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当然得挑个不一样的颜色。”我正要反驳,谢二堂主眼睛一瞪:“闭嘴,我花钱买的,有本事你自己去花钱买,我保证不拦着你挑什么颜色。”我没好气地站到了千重身边。
我还跟杜应祺交流了一番这群人的打扮,这点他就不如谢二堂主了,只顾着整理我的纱巾,我让他看别人的打扮他也不看。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浩浩荡荡的出来一群人顺着神宫的台阶两侧匍匐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手心贴地。风吟便说:“这群人怎么这么做礼,倒像是恶霸求着饶命的做派。”形容的还真像!
弥婆教教主花须蜜袅袅娜娜地步下台阶,墨绿的纱绢裹住她的身躯,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地能看到她麦色的肌肤,硕大的琥珀、玛瑙、昆仑玉用银丝编织成的发冠异常夺目,丝毫不亚于宫中镶着名贵宝石的精美首饰。我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只是这种香味我从没闻过,不知道是什么。她一样带着面纱,琥珀色的眼眸中泛着冷厉的光,她的眼睛也很大,只是和西镜国人一样眼窝深陷,因此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倒是比同龄的中原女子显老一些。
花须蜜挨个把我们打量了一通,目光交叠到我时,她肉眼可见的顿了顿身子,但很快又转开了目光,定定看了看杜应祺哥俩一阵,这才双手交叠在胸前,行了个西镜国的礼,我们忙回礼过去,她漠然道:“林千重,久闻其名了。几位远道而来,还呈上拜帖给我,我本应该以礼相待,可我实在是想不到中原的门派找我会有什么事情,你们就在这里说个明白罢。”
杜应衡揉了揉鼻子开始看戏,任之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风吟的眉心隐隐有着怒气,但千重没说话,我们没人造次。千重拱手回了一礼:“晚辈们走这一趟,是因为您教中的尹迪弟子在天元大会上一事。”花须蜜道:“中原武林大派竟这样不依不饶么?你们竟也好意思提到尹迪?我弥婆教弟子在中原受此屈辱,说到底,是你们分明不把我们这些边陲小国的教派放在眼中。”
千重道:“此事尚未有个定论,晚辈等也不能胡乱猜测,此番来西镜就是为了查个清楚。”花须蜜喝道:“中原不分青红皂白便说我教中弟子偷学邪功,我想请问诸位,当年钱清波可曾来过西镜?”千重道:“不曾。”花须蜜又问:“当年围剿钱清波,我教派可有人一同协助前往?”千重道:“不曾。”花须蜜最后问道:“我教并无任何接近邪功秘笈的机会,这《六诛》何以能被我教中弟子所习得?你们又是如何分辨,单凭一个巴掌印么?”这一下千重还未作答,风吟忍不住道:“既觉得冤枉,那为何尹迪要逃走?难道盟主会强行栽赃杀人灭口么?”
花须蜜斜眼睨着风吟:“尹迪回来提起过,当日下令抓他的不是武林人士,而是个将军?”我道:“说将军也牵强了,反正是个官。”她看了看我,又轻蔑道:“既是那位当官的下的令,恐怕你们也无法反抗吧?不过是一场武林中事,但是是那位官下的令,就难免涉及两国邦交了。我早嘱咐过,我教派弟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同中原朝廷惹上事端,尹迪是个没心眼的孩子,自然只能先逃回来。反正——”她冷哼道,“你们也会上门来的。”
尹迪还没心眼,他一身八百个心眼子比藕眼都多!我暗自想着。
千重依旧抱着拳,诚恳道:“曹中郎将的决定,我们确实不好违背。盟主坚持要查清原委已是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因而晚辈等才千里迢迢走这一趟。如若尹迪当真被冤枉,天下盟与武林各派必然会亲自向尹迪、向花教主您赔礼道歉。”
花须蜜见千重言辞恳切,面色稍霁,这才肯让我们入神宫休息安顿。千重又问能否让尹迪出来相见,花须蜜转头吩咐,我心道难道如此之巧,王太子殿下此刻竟然就在神宫里么?果然跑出来个弟子说尹迪奉命送药入宫去了。风吟多嘴,问了一句什么药,花须蜜便道是王太子妃,即献阳公主顾涵秋的药。花须蜜又问:“你们从中原来,可知道风铃竭的消息?”
我们下意识的集体否认,花须蜜倒是被逗乐了,千重道:“实在是这一路上被问了太多次了。”她表示理解,随即又轻轻叹一口气。
看来顾涵秋的确病的不轻。
自有弟子来带我们前去神宫的客房,这里的建筑还真是与众不同,房间里不论是墙面的砖石还是地毯,都是五颜六色的,还没有门槛,一脚踩在房间的羊毛地毯上仿佛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墙上挂的,桌面摆的多为玉石物品,这些玉料倒都是最平凡不过的料子,不过也能彰显神宫的奢靡了。房中的香气也燃得很是冲鼻,看来这边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饮食都比较偏爱浓重那一挂的。
西镜这一带,日头比中原长的多,到了戌时天依旧亮堂,我躺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既想着那萧叔麟,又惦记令月。没成想大家都睡不着,于是任之挨个把我们叫起来到他房中一聚,吃点夜宵。我们都纷纷各自在羊毛地毯上随意坐下,矮桌上摆满了茶水瓜果和烤肉,甚至还有一些瓜子。唯独少了风吟,任之道:“她好麻烦,她还要换身衣服梳个头发再来。”我看了看只着寝衣随手披了个羊毛披肩散着头发的我,默默往杜应祺身后藏了藏。不多时风吟到来,果然妆容精致,衣饰整齐。
任之笑着靠过来揪了揪我的脸:“我们小八要是有风吟一半这样爱脸皮就好了!”耿直的千重则道:“不过吃个夜宵,你也不用这样盛装打扮罢?”杜应衡道:“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风吟理直气壮地坐下饮了杯葡萄酒:“听见了吗,第一美人出门在外不能给中原武林丢人。”
大家闹了一场,吃吃喝喝好不欢快。第二日果然见到了伊诺迪,瞧这一圈弟子们神色自若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是西镜国的王太子。我看见他瞧见我时眼前发亮,张口就喊:“小……”我生怕他要喊我小公主,立马抱着脑袋“啊啊”叫着往他们身后躲,唬得风吟连连安抚道:“小八不害怕,小八不害怕。”伊诺迪成功被打了岔,这才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小八姑娘”。
众人坐定,千重开门见山:“尹迪,当日你对战陈秀书时可察觉出不妥?”伊诺迪道:“当日他杀意甚重,我只当他初出茅庐求胜心切,本有意避一避,谁料此人跟发了疯一般步步杀招,我第一次到你们中原,不知道你们中原的规矩,但我知道,天元大会是禁止弄出人命的。”千重道:“确实,再说弥婆教与江宁平谷并未听说起过冲突,既无仇怨,何来杀意?故而当时我们在台下也是做好上台打断你二人比武的准备。”伊诺迪自嘲一笑:“原来诸位少侠还是管事的,我当无人为我出头做主呢。”杜应祺打断道:“那后来呢?”“后来?我反击了几个来回,也现了杀意,他大概觉得照此硬拼下去绝不是我对手,转而改了策略,试图靠近我身侧,现在想来,他似乎有意让我用手触碰到他的胸腹,可我习武以来,从不会赤手相搏,”他若有若无的瞟了一眼我,我转眼别开了,他则继续道:“故而我不会以手为武器去伤他。”千重道:“我与你交手过,知道你的深浅,陈秀书这个人之前从未听说过,江宁平谷出色的人才里也并没有这一号人,能和你在台上打那么些个来回,我觉得很诧异。”伊诺迪道:“我调查过,比武前,有人给他递了一瓶药。这药我倒是没查到,但是他吃了以后就变成那样能打了。”风吟不禁道:“要是青林仙人在就好了。”伊诺迪的目光多看了风吟两眼方道:“你们能否知道,是什么人给他的药?”
我在一边和杜应祺咬耳朵:“总不能是曹洄给的吧?”杜应祺轻笑一声。伊诺迪耳朵非常好使,眼风一扫:“小……小八姑娘倒是挺有意思。”我听着这话便明白我可能猜对了大半,但他并未顺着我的话继续,反而对千重等道:“林少侠,我给你们天下盟提点建议,我看这个药恐怕也只有一回之效,之前的比赛他是怎么一路混进来的,你们可要好生查一查。”杜应祺道:“你说他有意让你触碰到他的胸腹,难道这人之前就已经挨了一掌么?”任之道:“不能吧?我看过那个巴掌印,紫红紫红的,他要是带这么重的内伤上场,还能打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得吃什么灵丹妙药?”伊诺迪道:“巧了,我们教派中还真有这种药,叫还气丹,是五种珍贵人参配以一些珍稀药材所制。此药服下之后聚气保元,内力大增,但只有一日之效,一日过后便会身体虚弱,如若连接服用,身体耗损会更快,力竭而亡。因此药伤身,故而被列为西镜国禁药,只有神宫内存有五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