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开终于找到了目标。
一个依稀还能看出西洋人模样的老家伙,就静静地躺在一炕上。
虽然说是炕,但其实就是一堆破木板堆起来,略微平整的一处休憩之地罢了。
当然。
这里面最大的一块木板。
就是他之前所开戏团的招牌。
只不过这【米乐马戏】四个大字,此刻.....也就那个【戏】字还能看出端倪。
他已经面无表情的躺在这里。
不知道躺了多久了。
躺到他眼中都开始有了一丝错觉。
他看到一抹光亮,照耀在神祇红色的乳房上,那点光亮还把祂怀抱着的圣子肉嘟嘟的脸,变得更加饱满起来。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油画。
也是如此。
哪怕他当年从西大陆坐着邮轮,也一直抱着这幅油画。
只不过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这张油画上留下了一团团焦黄的水渍;神祇和圣子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呆滞的表情。
若是真有上苍在上,就能发现,这等表情,就与他现在一模一样————那是对着自己可悲的一生,充满了呆滞。
但是下一刻。
他那本已经昏暗到极致的脸庞,像是上火了的鸡冠子,泛起了红光。
“常开......你回来了.....”
斯密尔菲戈是西大陆英吉利人,哪怕在明国讨生活了这么多年,官话也是蹩脚的紧。
每一次在戏团里歇斯底里的狂叫,就如同一只找不到配偶的公鸡。
像是“常开、常开”这样的名字。
在他嘴里。
总是会变成“炸开、炸开”的味道。
让常开每次听着,都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晦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今日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却是标准的无以复加。
难道这老头一直以来,都在装腔?
常开下意识在脑海里想过了这个念头。
但是看了一下对方的惨状,却也是把这个念头给抛之脑后了。
算了。
现在再计较这些也不重要了。
因为斯密尔菲戈.....他马上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
常开莫名有些难过。
哪怕说他在这个操蛋的时代里,已经见惯了生命如蜉蝣一般下贱。
哪怕斯密尔菲戈对待常开他们,就如同看待草芥一般动则打骂。
但就真的有一天要死在常开的面前。
常开却也有点恍然。
毕竟和那随意玩弄人命的二流门阀不入流子弟相比,斯密尔菲戈真算是良善人物了。
但这世道并不是什么天秤高悬的地界。
没良心的人活得有滋有味可能才是此界道理。
有点良心的人或许正是因为甩不去那等胸中累赘反而活得糟践不已。
更别说斯密尔菲戈,对待他们这些孤寡孩童,也算不上什么有良心的家伙。
于是常开艰难寻了个地方,堪堪坐了下去,裤子袋里拿着的那黑心医师配上的止痛药,却也随意放在了一旁。
就坐在这里。
慢慢的....慢慢的去等斯密尔菲戈咽气。
这位半生飘零的西洋人,躺在炕上,脑子里,也开始剧烈闪烁起梦中见到的那些黄灿灿的奇形怪状,耳边也是开始听到四周响起他完全听不懂却又觉得好听的经文声,听到从遥远的工厂里那边传来仙鹤的鸣叫声,还有......还有面前少年的轻微叫唤声。
“我不行了。”
斯密尔菲戈抬头望向了这位马戏团的伙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头有些暖意。
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在他受了伤,还愿意陪着他,甚至还想方设法,帮他去买药的家伙。
但是不知道为何,满脸已是通红的斯密尔菲戈还是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决定改变主意。
“常开.....”
“我鞋子里,还藏了一张存票,不过那地方,不见真人,是不给人取得.....你自己寻个机会,到黑市里当了,不过万万当心.....”
“我也没有其他东西了,等我死后,让这幅画陪着我,埋在这坑里吧。”
说完。
他嘴唇哆嗦着,低语起来。
“主,万能的主……”
“请原谅我。”
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再接着,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常开等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
在略微带着悲伤中。
还是有些遗憾。
这老家伙.....
到最后,还是不愿意真正值钱的东西交给他。
只不过表面上的常开,还是那般面无表情。
他用力推开斯密尔菲戈那已经开始有些僵硬的身子。
随手拿开马戏团的牌匾。
那下面。
正好是一个一人大小的坑洞。
常开用力一推。
那位原本有着快两米身架子骨的西洋人,此刻早被病痛折磨的如薄纸一般。
常开的力道还没有完全展开。
这位马戏团主恰恰好好,滚入了其中。
他再看了一眼斯密尔菲戈,嘴角抿了抿,伸手却是拿起那幅图画。
只不过这时。
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听从对方的安排。
而是鼓起力气,用尽而下。
登时间,随着一声刺耳的撕裂声,这幅让斯密尔菲戈日日夜夜抚摸的画作被强行一分为二。
画布的纤维暴露无遗,它们原本紧密交织的结构现在被粗暴地打断,留下了参差不齐的边缘。
颜料从裂口处剥落,色彩四散,仿佛是画作的灵魂正在流血。
就连那位常开都叫不出名字的神祇,嘴上的笑容,皆被肆意的纤维塞满。
但常开已经没有时间注意这些。
因为画布的断裂处,已经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头,掉落下来。
它的表面并不完全光滑,甚至有着细微的颗粒感,仿佛是由无数微小的晶体聚合而成,颜色上,它泛着淡淡的乳白色,隐约间似乎还带有几抹金色的光泽,在光线的照射下,这些金色的光芒如同细小的星点般闪烁,给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感觉。
常开伸手而下。
指尖即将触碰而到。
但是下一刻.......
一个嘲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要是你......就会停下这等愚蠢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