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m.yqxsb.com】第一时间更新《车站番外篇》最新章节。
“这个老油条,倒还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满是不屑,“这时候他要是不站出来,往后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了。”
“估计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站出来的倒是挺痛快的。”郑主任表示认同,“他先让老师们把手放下来,接着跟他们讲:‘作为学校领导,我得提醒各位一句,郑主任刚才传达是组织上的决定,身为教师,服从组织决定是应尽的义务。大伙可别被某些人给煽动了,意气用事可不行啊!’应该说这个时候,他能说出这番话,还算有点水平。可谁能想到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男老师站起来说道:‘艾校长,您别老是一口一个组织的来压我们。要是真是组织的决定,那就请郑主任把组织的红头文件拿出来,白纸黑字,再盖上公章,我们肯定遵守。要是没有文件,只是口头传达一下,那就说明这不是组织的正式决定,我们也有权利向组织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这并不违规,又怎么能叫煽动呢?’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其他老师的共鸣,大家纷纷要求我把文件拿出来。这我可上哪儿弄去啊!一个坐在第二排的老师大概瞅见我着急的模样了,居然用挺大的嗓门嘟囔了一句:‘我看这未必是组织的决定,说不定是某个人自己的小九九吧!’”
“这帮子老师,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爸爸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咋的?那个艾宇宏就听之任之?”
“那他可没那个胆量。”郑主任接着说道,“不过他还是把话圆了回来:‘诸位,虽说尚未形成正式文件,但组织上的这个决定也是为咱们一中考虑。章老师的有些传闻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之间产生恋情,怎么讲都不成体统,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话尚未说完,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如惊雷一般在人群中炸响:‘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我们的错!’我仔细一瞧,说话的竟然是章玉的死对头,语文组的老师——尹鸿。”
爸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是他?”
“没错!最初我根本不信。但从座位上站起的真真切切就是尹鸿。”郑主任十分肯定地说,“只听他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毫无顾忌地说道:‘整个一中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和章玉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可以说,打他上班第一天起,我就处处针对打压他。可今天,我必须要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在处理他和柳笛的关系上,章玉已经克制到了极点。说实话,同样的情况换作别人,没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要是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他自始至终都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柳笛,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保护,不管是源于老师对学生的责任,还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深情,现在回头来看,都是无比珍贵的。而咱们都干了些什么呢?不瞒大家说,今天我听到他给柳笛那封信的结尾,真如万箭穿心一般难受。我偷偷跑到体育仓库的角落里,掉了整整一节课眼泪。想想这三年来针对章玉的种种行为,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其实所谓的‘死对头’,纯粹是我单方面的胡搅蛮缠,章玉从来就没针对过我,也没针对过任何人一分一毫。他就想好好教个书,一门心思地把学生培养好,这有什么错?我咋就容不下他?不就是因为他教学水平高,课讲得精彩,带的班成绩好吗?难道优秀也是罪过?我咋就嫉妒得发疯,非得去打压他、挤兑他、污蔑他呢?以前,我就从他的课堂教学中鸡蛋里挑骨头地找毛病,还到处讲究他种种古怪之处。高考前后,他和柳笛的谣言刚一冒出来,我就像捡到宝似的,根本不管是真是假,也不调查核实,拿过来就胡编乱造,大肆渲染,巴不得全校的人都知道章玉的“丑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彻底踩在脚下,自己就能扬眉吐气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这些谣言的积极传播者和推动者,甚至还凭空捏造,一直到章玉去世。而且我敢说,咱们教师队伍里,因为嫉妒章玉而造谣传谣的,绝不止我一个。再加上那些喜欢找刺激的,爱聊八卦的,看章玉不顺眼的,爱凑热闹的,知道真相却装哑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就这么被咱们不负责任地传得满天飞,很快全校就尽人皆知了。可以说,章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被这些谣言给逼上绝路的!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咱们的做法简直太缺德、太残忍了。先不说咱们无情地伤害了一个从来没招惹过咱们的同事,就说柳笛,咱们也没尽到老师保护学生的责任。要知道,她不只是章玉的学生,也是咱们一中所有老师的学生啊!咱们传播那些谣言的时候,咋就没想到这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呢!对于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咱们不但没有保护她,还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泼脏水,把她说得那么不堪,最后逼得章玉只能用性命来保住她的名声和前途,咱们,哪里还配叫“老师”?一个个的都是逼死章玉的‘罪人’啊!所以说,不成体统的不是章玉和柳笛那纯洁的感情,而是咱们对谣言的肆意夸大传播,对这段感情的恶意中伤、诽谤和诋毁。’”
纤纤的心又是一阵痛楚。从尹鸿老师的话中,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忏悔,这种忏悔让她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是啊,尹鸿和其他老师都自认为是传播谣言,逼死章老师的罪人,那挑起风波并不断让其发酵的她,更是逼死章老师的罪魁祸首了。然后,她听到了爸爸带着忧虑的叹息:“尹鸿都这么说,一中教师这一块儿,可真就难办了!”
“是啊!”郑主任的声音中也透着愁闷,“尹鸿讲完之后,其他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仿佛也在自责与忏悔。台上的老艾赶紧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压抑沉闷的氛围:‘尹鸿老师,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别一竿子打倒一大片,似乎咱一中的所有老师都是罪人,唯独章玉一人是英雄好汉。就他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真正的勇士应当直面人生的种种艰难困境,积极思考办法去解决,怎能像个懦夫一般选择自杀,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呢?’说实话,老艾着实聪明,这番话既贬低了章玉,又为其他老师开脱,还将章玉和尹鸿置于其他老师的对立面,可谓一举三得。可没料到下面的老师根本不买账,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位老师起身反驳道:‘谁说自杀就是怯懦?依您的说法,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还有投汨罗江自尽的屈原,以自己的生命唤醒国人的陈天华,他们都是懦夫不成?’我一看,说话的竟是陆鲲,就是那个荣获全省教学大赛特等奖的语文老师。老艾反应倒也机敏:‘他们都是面对敌人宁死不屈,面对不合理的现象以死抗争的英雄,章玉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可陆鲲依然言辞激昂:‘怎么不能?章老师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就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倘若他是懦夫,早在五年前他双目失明、痛失双亲、学业前途尽毁之时就自暴自弃了,怎能于苦难中顽强地挺直身躯,克服种种难以想象的困境登上高中的讲台并再度缔造奇迹?试问咱们在座的各位如果陷入到这样的困境,谁能做到这一点?是你艾校长能做到?还是你郑主任能做到?要是你们都做不到,又怎敢说章老师是懦夫?不!他非但不是懦夫,反而有着非同一般的坚韧与顽强!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然而这次,铺天盖地的谣言,无情地将他和他深爱的人卷入命运的巨大漩涡中,而一手遮天的权势、卑鄙无耻的迫害,种种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再加上我们的残忍与麻木,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拽着他们在这个漩涡中越陷越深。此时,已然伤痕累累又孤立无援的他,除了这条命,已没有任何与命运抗衡的武器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以生命为代价,唤醒了我们的良知,消除了泛滥的谣言,让那些卑鄙的手段无法施展,硬生生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把自己深爱的人从命运的漩涡中拯救出来,还她一份清白的名誉和一个美好的前程。他的抉择,非但不是怯懦的逃避,反而是他同命运的最后搏斗,虽然惨烈而悲壮,却堪称人生最大的手笔。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够做到?这样血性的勇士,又怎能称其为懦夫呢?’”
只听“咚”的一声,似乎是爸爸重重地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这帮子语文组的老师,纤纤以前就说过,他们说话听着文绉绉的,其实一句比一句刻薄。一手遮天的权势、卑鄙无耻的迫害,种种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这都说谁呢?这陆鲲,平时瞅着也挺会来事儿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以后是不想有参加大赛的机会了吧!”
“谁知道呢?”郑主任也表示不理解,“反正他就真的愣把这番话说出来了,把下面的老师听的啊,一个个眼泪汪汪的。一个女老师甚至还补充两句:‘更可贵的是,这样的牺牲,这样的深情,他最终还是选择深深埋在心底。看了这个结尾,我才确信,他们之前纯得连互相表白都没有,说不定柳笛压根都没意识到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我想章玉给柳笛写这封信,一定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积压在心里太久的情感,向深爱的人倾吐和表白,谁愿意自己一辈子的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没了啊!可最后,他还是烧掉了这封信,把一切都伪装成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深爱并为之付出生命的女孩最终忘了他,去拥抱新的生活与情感。如果不是他因为看不见只烧掉了一大半,不是那个卖烟的大娘看见这一幕并保存了剩余的那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付出与牺牲……’说到这里,她竟然哽住了。旁边另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也叹息着说:‘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如果有个男人这样爱着我,即使立刻死掉,这辈子也值了!’”
纤纤的心底,蓦地萌生出一种痛楚的柔情。哦,她的大哥哥,那个一贯严肃冷漠的章老师,爱得竟是那样深沉强烈、无怨无悔、无私伟大。可自己,竟然说他是“社会上的瞎子,情感上的骗子,生活中的伪君子”,把他对柳笛这份至真至纯至深的爱称之为“玩弄”“欺骗”“引诱迷惑”……天!自己才是最瞎的那个人!痛悔中,她又听到了爸爸的话,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困惑和迷茫:“这我可真有点搞不懂了。艾宇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帮子老师怎么还铁了心替章玉说话?难道他们就甘心与上级领导作对?甘心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
“我看啊,他们还真的这样认为。”郑主任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沉重,“听说参加完葬礼后,许多老师就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越来越多地浮出水面,这种反思也越来越深刻。所以,今天,才有那么多老师站出来为章玉发声。老艾大概也看出势头不对,却不知道怎样收场,只好尴尬地拿起话筒,抛出这么几句话:‘不管怎样,上级领导还是期望我们对章玉老师的种种问题保持缄默。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定有上级全面的考量,身为老师,我们只管服从便是,不要因自己些许不成熟的想法就扰乱上级的方案和部署……’话没说完,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炸雷一般在人群中炸响:‘去他妈的方案和部署!我们不说,任由你们到处去造谣生事,煽风点火?别他妈做梦了!’这一声怒吼,震得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颤,现场竟然安静了足有几十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怒容的男老师身上。我一看,好家伙,居然又是那个尹鸿!”
“怎么又是他?”爸爸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火气,“这小子吃错药了吧!三番五次和咱们作对,难就不怕没他好果子吃?”
“我哪儿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啊!”郑主任也恨得直咬牙,“老艾当时也气得够呛,立刻反驳道:‘尹鸿,你什么态度?说谁造谣生事煽风点火呢?’
“‘当然说那些打着调查和平息外界言论的旗号推波助澜火上浇油的人!’尹鸿毫不退让,只见他双目圆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家伙,当初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你们不来调查和平息,等到现在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你们反而来‘调查’和‘平息’了。你们是唯恐天下不乱吧!’他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指着老艾,特地拖长了声调,一字一句地说,‘艾校长,不,艾副校长,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不就是……’
“‘尹鸿,住嘴!’后面的李文琛老师一把拽住他,‘得罪人的事儿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别跟着犯傻!’谁知道尹鸿一下子挣脱开他:‘老李,你别管我。以前我对章玉亏欠太多,今天我必须为他讨回一个公道!’然后,他再次用手指着老艾,昂着头,不顾一切地说:‘艾副校长,你不就是惦记着高校长的位子,一直想取而代之吗?你死抱着某人的大腿,就不怕他一脚把你也踹倒在地?你一个主管教学的主任,凭借今年章老师那个班高考的出色成绩,确切地说,靠着章老师语文平均分全省第一的佳绩和柳笛那个全省文科高考状元的荣耀,才得以爬上如今的高位,却与某宵小之辈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到处去败坏柳笛和章老师的名声,你不感到心中有愧吗?不觉得脸上发烧吗?不怕遭到报应吗?’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所有教师,坚决地,刚硬地,掷地有声地说,‘诸位,我尹鸿不是傻子,我知道今天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今后不管谁当领导,升职评优那一套就统统跟我绝缘了,说不定还会给我一个降职处分。好在我还是一中的正式在编教师,他们没有办法因为这点子事儿把我开除。那么我尹鸿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只要还让我继续教书,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也算是我这三年对章老师所做的种种错事的报应。今后,我也不指望什么荣誉地位了,就像章老师那样安安心心地教书,一门心思地培养学生。虽然我没有他那么大的本事,但总会尽我所能教好每一个孩子。不过,如果谁要再信口雌黄,对章老师的名声肆意侮辱诽谤,我宁可这份工作不要,也要跟他死磕到底!他们可以撤了我的职,但休想堵住我的嘴!’”
病房里突然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传来爸爸喃喃的说话声:“这个人疯了!真是疯了!”
“是啊,他这一番话,狂风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偌大的礼堂刹那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肃静,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只有那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轻轻回荡。老艾就那样呆呆地杵在原地,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被尹鸿那犀利无比的话语直直地击中了要害,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茫然失措的状态。我的心里也是一片惊涛骇浪,幸亏多年的阅历和经验还能够支撑着我维持住外表的沉着与镇定。我从老艾颤抖手中接过话筒,刚想把这场面挽回,没想到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了几声清脆响亮的掌声,恰似几点炽热的火星,毫无预兆地瞬间点燃了众人压抑许久的情绪。紧接着,这掌声便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礼堂。每个人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起劲地、热烈地、疯狂地鼓掌。那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昂,像呼啸的狂风,像汹涌的海浪,又像震耳的惊雷,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礼堂中回荡,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人们的心灵。我听着这如雷贯耳的掌声,仿佛听到一篇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宣言,上面书写着破釜沉舟的坚定决心、永不退缩的坚毅精神、追求正义的执着信念以及不畏强权的无畏勇气。再看每一位鼓掌的老师,他们那一张张涨红的面庞上都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毫无畏惧的勇气和果敢决断的神情。更可怕的是,咱那几个心腹,不知怎的,脸上也浮现出这样的表情,鼓掌的劲头一点也不比别人小,好像已经被尹鸿这番义正辞严的话策反了,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立场……”郑主任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连忙换了种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韩主任,您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想用这些褒义词,但我那时感受到的就是这些,我不想欺骗您,所以只能道出实情。说实话,在这般汹涌如潮的掌声中,我第一次觉得胆怯了,我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这阵阵掌声摧垮。我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中更是被无尽的不安与恐慌所充斥,却又不敢让别人察觉。老艾仿佛也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手忙脚乱地接过我手中的话筒,声嘶力竭地连喊了几声:‘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然而,那排山倒海般的掌声竟完全盖过了扩音器的声音。他无奈之下被迫提高了嗓音,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岂料他声音越大,这掌声也越发响亮,仿佛始终要与他一争高下,抗衡到底,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眼看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猛地被推开了,高校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爸爸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高山,这次倒来得真是时候。”
“是啊,他这一进来,老师们一下子忘了鼓掌,大家争先恐后地喊着:‘高校长!高校长!’那模样,仿佛是一群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家里的主心骨。这些平日里严肃的老师们,此刻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整个礼堂都被这热切的呼喊声填满,声音中饱含着求助、信任和依赖。高校长的内心似乎也受到了触动,脸上增添了几分动容。他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坐下,随后大踏步地走到台上,径直朝我而来,连半句客套话都没讲,张口便问:‘郑主任,学校上午并未接到市局的通知。我去局里开会之时,也没有人告诉我局里要派人来传达什么决定,这着实有些不符合程序吧。请问您此番前来,是受组织上的委托,还是个人的指派?所传达的内容,是局党委的共同决议,还是某位领导个人的意见?’
“韩主任,咱不得不承认,这高校长是真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啊!他这一问,我瞬间就卡壳了。原本依照咱们事先拟定的计划,是趁着他开会的时机传达咱们的意思,也不明确说是谁的决定,就借着组织的名头来震慑一下老师们,传达完立马走人。他回来的时候会已开完,想必他也总不能再另外召开大会宣称这是假的吧。谁成想被这些老师穷追猛打地一搅和,拖延了时间,竟然被他给赶上了。于是,我只得含糊其辞地说了句:“这次传达的内容,虽说不是局党委的共同决议,但也代表了局领导的意见……”高校长当即打断我的话:“代表的是哪个局领导?是所有局领导?还是仅仅是某位局领导?”天呐!他就死死揪住这一条不放,当着众多领导老师的面,丝毫情面都不留。我被逼无奈,只好继续敷衍:“不管是哪位局领导,总归是对学校的关心爱护……”高校长没等我说完,即刻对我身旁的老艾发话:“艾校长,这就是咱们的不对了。局领导的个人意见,完全可以先向咱们校领导转达,由咱们领导班子先进行商讨,然后再征求教职工的意见,最后再将这些意见呈报给局领导,由局党委共同商议,这才符合组织程序。怎么能够擅自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随意传达呢?倘若意见中存在某些不够妥当的地方,如此行事就会扩大其负面影响,如果给局党委和局领导的形象造成损害,这个责任,是你能承担得起,还是我能承担得起?’”
“哼,好一招‘敲山震虎’!”爸爸愤懑地发出一声感叹,“这番话,明面上是批评艾副校长处事不当,实际上句句是给咱们递话呢!”
“正是如此。”郑主任也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高校长此人着实难以对付。批评完老艾之后,他又看似诚恳地对我说:‘郑主任,您尽管放心,此次全校教职工大会,权当是一次公开的意见征询。老师们的意见和建议,想必您也心里有数了。会后,我会仔细了解这次会议的每一个细节,将大家的意见梳理清楚,再加上我们领导班子的意见,一并呈递给组织。鉴于局党委的主要负责人韩主任是本次事件主要当事人韩纤纤的父亲,秉持避嫌的原则,我会直接去找主管文教卫生的魏市长亲自汇报,由他来主持大局。而此次会议转达的意见,由于只是局领导的个人意见,我们就仅作个参考,待到局党委的共同决议出台后,我们再依规执行。在此期间,不管是传达的这个意见,还是会议中针对这个意见展开的种种讨论,我们都会严格遵循保密原则,绝对不会对外扩散,也不会给局党委和局领导个人的形象带来损害,同时也烦请您和组织同样严格保密,切勿扩大其负面影响。’”
“什么?他还要找魏市长直接汇报?”爸爸一下子喊起来,声音中第一次掺杂了几分慌张。
“可不!这一招真够狠的!”郑主任忧心忡忡地说,“尤其是听说魏市长并不太赞同您的一些做法,估计他这一汇报,未必会对您有利。所以,我只得使出‘围魏救赵’的办法,对高校长说:‘高校长,我大体赞成您的处理方式,不过我要提醒您,您手下的那些老师,在表达自身意见和建议的时候并未展现出足够的冷静与理智,有的甚至口出狂言,于公开场合对组织和上级领导进行诽谤污蔑,这些我都要向组织如实呈报,如果调查属实,怎么着也得给予通报批评外加降职处分吧。’哪曾想高山听后丝毫没有慌乱,依旧用他那公事公办的冷峻语气对我说道:‘行,您可以呈报。但我认为组织上总会先将根本问题处理妥当,而后再来处置这些细枝末节。这次教职工大会的召开,原本就不符合组织程序,那么在这不合程序的大会上出现了问题,也应当先从源头上去探寻原因,您说对吧?另外,在此我还要提醒您一句,我身为一中的校长,是一中的法人代表,任何人任何组织想要处理一中的老师和学生,都不能绕开我自行其是,否则就不合乎程序,更是违规违法。’说完这些话语后,他便不再搭理我,向全体教职工再度强调保密原则后,直接宣布散会。那个尹鸿犹豫了片刻,走到离主席台最近的地方,对高山说:‘高校长,让他们直接处理我好了,您不必劳神去管……’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山打断:‘我是一中的校长,全校每一位老师和学生我都要管,凭什么不管你?’尹鸿当即就红了眼眶,朝高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抹着眼泪离开了。等到全体老师都离开大礼堂后,我立马被高校长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一中的校门。唉!这一趟一中之行啊……”郑主任发出一声一言难尽的长叹后,便不再吭声了。
病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好久,爸爸才缓缓开口:“这事儿啊,真是越来越难办了。估计高山在你走后,就会着手调查那次大会的始末,说不定当晚就跟魏市长做了汇报,而且,除了这次大会,谁知道他还说了些啥?这只老狐狸啊!以前我就发现他不靠谱,平日里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关键时刻净打马虎眼,这下可好,为了一个章玉居然和我闹掰了。他当一中校长这么多年,人脉甚广,真要铁了心和我作对,还真是不好对付啊!”
“的确如此!”郑主任赶紧把爸爸的话茬接过来,“所以为了防止他恶人先告状,从一中一出来,我就直接上魏市长那里汇报去了。”
“什么?你居然去了魏市长那里!”爸爸猛地嚷了起来,声音尖利得仿佛能将房顶捅出个窟窿,“你……你……你……”他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接着便传来妈妈的声音:“老韩,这好好说着呢,咋突然就发这么大火?来,先喝口水消消气!”可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显然是杯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伴随这声脆响传来的,是爸爸怒火中烧的声音:“老郑,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直接去找魏市长!你这属于越级上报!说,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你……你……你难道想要反水不成?”
“不是想反水,就是不想干了。”郑主任的声音倒是出奇的平静,“钦典这几天在北大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其实也是章玉的学生,柳笛的同学,高二分班的时候也想留在文科班,被我硬逼着学了理科,即使这样还总借着体育课音乐课和上自习的机会,跑到一班去蹭语文课。他曾经悄悄打探过,苏文教授的确是北大中文系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和章玉的关系,整个中文系的老师尽人皆知,只不过章玉那时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罢了。而他和柳笛的关系,目前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如果有了传闻则另当别论,但钦典实在不想这样去做。他说他下不了手,这样做太缺德了!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人总是要有一点良心和底线的。就在前天晚上他告诉我,这句话其实是章玉在一节语文课上说的,具体是作文课还是阅读课他也忘了,但那段话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在电话中,几乎是一字一句地给我重复了那段话——人生的旅途漫长而充满诱惑,在这艰难的跋涉中,人总是要有一点良心和底线的。良心是心灵的天平,衡量着是非善恶;底线是道德的栅栏,阻挡着堕落与沉沦。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拥有良心和底线,我们的生命才有重量,我们的存在才有价值。而失去良心与底线,人生迟早会陷入无尽的混沌与迷茫。而昨天的一中之行,虽然狼狈不堪,却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良心和底线的光辉。那些一中的老师,其实就是被章玉的离世唤醒了良心,看清了底线,才这般认真地反省并心甘情愿地为章玉发声。可以说,就在走出一中校门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最起码不能让儿子看不起我。所以,韩主任,我今天就向您声明,我不干了!您要是还想有所行动,就另请高明吧!”
“老郑,你这可就有点不讲义气啦!”爸爸再次用他那拖长且充满威胁意味的语调说道,“从我这儿能得到好处的时候,你屁颠屁颠地为我跑前跑后,如今眼看我碰到难题了,你怕被连累,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你这么甩手一走了之,难道就不怕日后自己摊上点什么事儿吗?”
“韩主任,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郑主任居然一点也没有惧怕,“是,我有把柄在您手里。可是您把那些把柄抖搂开的时候,难道就能保证自己不受一点牵连吗?况且,您也并非清白之人,所牵扯的纠葛只能比我更多更复杂。我为您效力多年,又怎会对其中隐情全然不知?要是真的走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那一步,我不介意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您也清楚在咱们这圈子里混,谁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牵制,您真觉得能独善其身?这些年的事儿,哪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撕开了,谁都落不着好!况且,您若是真把自己完全撇清,那我也认了,大不了就如尹鸿所说,老老实实做点事,也比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强得多。”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久,才传出爸爸低沉压抑的声音:“魏市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只让我转告您四个字——适可而止。”
“这……”爸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韩主任,”郑主任再度开口,“作为您的老下属,这些年也承蒙您照顾有加,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想跟您多唠叨几句。这事儿按说一开始咱还勉强占得住理,可后来越来越不占理,现今闹到这般地步,您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一中如今已经上下齐心,铁了心要护着章玉和柳笛。苏文教授身为北大的资深专家,堪称泰斗级的人物,他岂能容忍您继续抹黑他看作亲儿子亲闺女般的心肝宝贝?柳岸教授明天也要回来了,他在咱东北学术界颇具威望,就连市里领导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还有那个以史上第一高分考进咱们市师范学院的苏沐阳,据说入学还不到两个月,在那些大学生心里就拥有相当高的威望,听说他整整暗恋了柳笛三年。您觉得他们会坐视不管?您的权力,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省直属高校吧!章玉已经用他的性命扭转了局势,倘若此刻您还执意顽抗,无异于螳臂当车。魏市长已经发话了,如果您再一意孤行,连他都救不了您。今天我言尽于此,望您能慎重思量,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只听得“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打开,紧接着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仿佛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