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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庭院宛如被琥珀封存，花灯树垂落花灯在晚风中轻摇，将青石台阶染成流动的橘红色。桃桃的皮毛在光影间泛起绸缎般的光泽，它沿着回廊疾跑时，四爪在青砖地上敲出清亮的脆响，惊起檐角栖着的几只白腹山雀。
花朵朵倚坐在三级白玉阶上，后腰硌着冰凉的雕花栏柱也未察觉。眼下这具身子骨竟轻盈得如同新抽的蚕丝。她望着回廊外摇曳的花灯，忽觉天水城的月光都比故里要润泽三分，像是被云锦过滤过的牛乳，温柔地漫过九曲回廊的菱花地砖。这深宅大院的雕梁画栋竟比山野清风更让人安心。三丈高的金丝楠木梁柱上，工匠用透雕手法刻着百子千孙图，那些憨态可掬的垂髫小儿在烛火摇曳中仿佛要跃出木纹。
“许是水土合宜？“她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耳坠子在月光下晃出细碎光斑。
桃桃蓬松的尾巴扫过青石台阶，金瞳在夜色里流转着琥珀光泽。这小家伙自打进了这座五进三路的深宅大院，倒比在乡野时更爱打理皮毛，此刻正端坐在太湖石影壁前，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前爪。花朵朵望着它圆润的后脑勺，忽觉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这味道总在夜深时房飘来，混着后园夜合花的清甜。她望着桃桃追逐飘落的银杏叶，忽然想起家乡晒谷场边那棵百年老槐——每当暮春槐花纷落时，阿黄也会这样蹦跳着去咬那些打着旋的雪瓣。这个联想让她的指尖无意识蜷起，在裙裾上抓出细密的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攥住那些消散在风里的旧时光。
“这般没规没矩的。”
一百五十步外的月洞门下，芷兰将金丝楠木食盒换到左手，右手轻提鹅黄裙裾跨过门槛。她颈间缀着的珍珠璎珞随步伐轻晃，在暮色中划出细碎的银芒。视线掠过庭院时，嘴角浮起极淡的冷笑——那女人竟穿着粗麻布裙就敢坐在主家的汉白玉阶上，发间连支像样的银簪都没有。她加快脚步穿过垂花门，青缎绣鞋踏过鹅卵石铺就的雨径，故意将脚步声放得又急又响。
花灯树最顶端的花灯忽然暗了一瞬。花朵朵正在厢房整理床褥，桃桃突然竖起耳朵冲向窗棂，鼻尖抵着窗户发出呜呜低鸣。她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拂动床头悬挂的香囊，苏合香混着晒干的木樨碎屑簌簌落下，在透过雕花窗的月光里扬起细小的金尘。
“莫不是野猫？“
花朵朵赤着脚奔到院中，罗袜不知何时遗落在回廊转角。青砖地沁着夜露的寒凉，她却浑然不觉地仰起头——天穹仿佛被浓墨浸透的宣纸，原本皎洁的月轮此刻只剩模糊的轮廓，像是蒙着十重素绡。桃桃的尾巴扫过她脚踝，绒毛间沾着的夜露蹭在皮肤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花灯树的光晕突然摇曳如浪，枝头的花灯接连熄灭。最后一盏灯笼挣扎着迸出几点火星，映得她瞳孔骤缩——那不是寻常的黑暗，倒似有人将整匹玄色织锦抖开覆住了天地。她倒退着退回屋内时，后腰撞上酸枝木圆桌，桌案上的青瓷茶具叮当作响，盖碗里未饮尽的茶水在杯底晃出细小的漩涡。
桃桃忽然竖起耳朵，粉嫩的鼻尖微微翕动。但见它纵身跃上青砖照壁，肉垫踏过壁面浮雕的麒麟踏云纹竟未发出半点声响，花朵朵瞧着它消失在月洞门后。
直到许久，桃桃回来了，花朵朵才褪下藕荷色褙子，中衣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光。
当第一声鸡鸣撕裂夜幕时，院门上的铜环正撞在青砖照壁上。花朵朵蜷在床的角落里，桃桃伏在脚踏上，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花灯。风穿过格扇的镂空处，将床帐的流苏吹得纠缠成团，那些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晃动中时隐时现，恍若暗夜中游走的水波。
桃桃突然支起前肢，颈毛如钢针般竖起。屋外花灯树垂落的流苏绦子正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灯面。
廊下的青石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桃桃喉间滚出低沉的呜咽。月光透过窗棂，在床的围板上投下交错的阴影，那些镂空的西番莲纹路忽然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吱呀——“
年久失修的院门被夜风推着缓缓洞开，门轴转动的呻吟声惊飞了歇在照壁上的夜枭。桃桃猛地窜向格扇门，爪尖在青砖地上刮出四道白痕。门外花灯突然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撒了把金粉在夜色中。
两道稀薄的影子投在照壁上，那轮廓不似常人。左侧人影抬起的手腕处，银丝暗纹的袖口折射出冷光，恍若深潭表面泛起的粼波。看着窗内蓄势待发的犬影。”倒是警醒。”他压低嗓音，织锦衣袖轻挥，带起的气流卷过最近的花灯，光晕应声而灭，恍如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
拔步床内，花朵朵翻了个身，锦被上的缠枝莲刺绣擦过脸颊。沉睡中的少女无意识蜷起手指，攥住了枕畔的素纱帕子。檐角铁马突然齐鸣，盖过了桃桃利齿相磨的细碎响动。小狗前爪紧扣青砖缝，指甲与石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只要有心怀不轨的人出现，桃桃会第一时间，冲出去，给对方一口。让对方知道，保养得当的牙齿，不是摆设。
黑暗中，桃桃的嘴巴随着呼吸抖动着，锋利的牙齿，已经是拉满的弓上的箭。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桃桃嗓子里发出呼呼的警告声。
映在门上的稀薄人影忽然凝滞。
来的时间还是有点早了。
桃桃如离弦之箭撞开格扇门，楠木门槛上留下三道新鲜抓痕。夜风掀起它蓬松的尾毛，掠过石潭水面时惊散聚拢的鱼群。院门仍在轻轻晃动，却不见半片衣角残影。桃桃鼻尖贴着鹅卵石雨径仔细嗅闻，青苔的土腥气中混着极淡的沉香气。
望着不着边际的一片黑暗，桃桃停下了脚步，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际，朵朵不就危险了。
首要的任务，是保证朵朵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