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沥,卫都帝丘被裹在雨雾之中。
卫出公姬辄面沉似水,望着宫门外小雨如织,一声不吭。
大夫高柴跪在脚下,一直絮絮叨叨。
卫出公:关于此事,卿休再多言!
高柴:故太子蒯瞆虽有诸多不是,但其在戚,主公拒而不纳,诸侯皆谓主公心无父子之情,与我卫国毕竟大为不利。依臣之计,不若将太子接回城中,供奉于宫中,有何不可?
出公将头一扭,再次观雨,不肯听从。
孔圉之子孔悝嗣父爵为大夫,执掌卫政,与出公为表兄弟,蒯瞆是为亲娘舅。
孔氏家有小臣名曰浑良夫,身长貌美,孔圉卒后,浑良夫通奸于孔悝之母孔姬。
孔姬惦念胞弟蒯瞆,遂使浑良夫前往戚邑问候。蒯瞆以为良机难逢,遂邀至密室,握住浑良夫之手,嘱道:子若能使我复入卫国为君,孤必使卿服冕乘轩,三次免死。
浑良夫应诺,遂与蒯瞆乔妆改扮,同著女装,乘温车而归,诡称婢妾,混入城中,来报孔姬,使其姐弟相见。
孔姬安慰兄长:卫国政权,皆在我儿手中。俟其回府,可威胁使从,将国政交还兄长。
蒯瞆:若是如此,此前之事,一笔勾销。我儿仍为世子,有何不可?
孔姬称是,乃命浑良夫率领勇士石乞、孟黡二名,皆被甲怀剑,以待儿子还家。
其日天晚,孔悝自朝堂带醉而回,来向母亲问安。
孔姬问道:我儿,你道父母之族,孰为至亲?
孔悝答道:父族至亲不过伯叔,母族最近则属舅氏。
孔姬下泪:我儿既知舅氏至亲,何故不纳吾弟归国,使其在外流离这许多年?
孔悝再拜:废子立孙,此先君遗命,我父在时尚不敢违,儿岂敢违也?
拜罢起身,因恐母亲纠缠,遂借口酒醉,起身如厕。
孔姬见此,示意左右:依计行事!
石乞、孟黡闻令而出,候于厕外。俟孔悝出厕,上前左右挟持,丝毫不得动弹。
孔悝大惊,斥道:奴才意欲何为?
二人答道:非是小人大胆冒犯,实是汝舅太子相召。
不由分说,拥上楼台,来见蒯瞆。
孔姬已在楼上,厉声喝道:逆子!太子在此,又是你阿舅,如何不拜?
孔悝只得下拜,只呼舅公,不肯称臣。
孔姬着恼:世间之事,岂有父在而子与争位者?你今不从舅氏,而必助表兄弟耶?
孔悝思索母亲之命,并非无理。遂答道:儿惟命是听。
孔姬大喜,乃命蒯瞆与孔悝歃血定盟。因府中无牛为牲,遂杀豭猪以代。那蠢猪被绑上台,知道将要被杀,如何老实待宰?于是拼命乱叫,声惊阖府。
时有孔悝家臣栾宁,正在寝室烤肉吃酒,忽闻后院台上惨叫瘆人,急遣侍从前往打探。
侍从往后院探明还报:太子蒯瞆不知何时入府,主母正逼家主定盟,正待杀猪歃血。
栾宁大惊:你悄悄出府,去告诉子路大夫,请其早为之备。
侍从应诺,起身离去。栾宁急令备乘,将烤肉装载车上,前往宫中。见到出公,不由分说,急挟持上车,微服出城。
车乘一路狂奔,眼见离都城二十里开外,栾宁这才将孔姬母子之谋说之,卫出公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君臣二人一路上便以烤肉为食,逃往鲁国而去。
子路时为卫国大夫,亦是孔悝家臣,但住在卫都朝歌城外。此日正在家中闲坐,忽见栾宁侍从奔至,气喘吁吁,面容改色。
栾侍:大夫,快,快!大事不妙。
子路:何事惊慌?
栾侍:故太子归国,将要复辟。家主已被其母挟持,不得不从!
子路闻言大惊:栾宁何在?
栾侍:我主夤夜入宫,保护国君,远逃鲁国去矣。
子路不及细问,急着大夫冠戴,持戈出府,跳上车驾,与那侍从赶往城中。行至半路,正遇师弟高柴字子羔,亦是孔子门徒,正在卫国供职。
子高截住师兄车驾,劝道:城门已闭,且国君已走,师兄此去与事无补。你我不如奔鲁,借兵前来平乱,此为万全之计。
子路说道:是何言耶!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今卫国遭变,我岂能缩头不出!
于是飞驰而往,见城门将闭未闭。遂纵马驰进东门,直奔相府,欲救孔悝出困。
高柴见阻拦不住,顿足捶胸,仰天叹道:我兄脾气执拗,又好勇轻生,此去必然无幸。我若与其一起就死,则谁与恩师报信?罢也!便使师兄舍生取义,某做偷生小人可也。
于是疾离卫国,单车逃往鲁国而去。
子路恃勇,独身闯进孔府,果见故太子蒯聩立于台上,正与家主孔悝歃血为盟。
子路下车倚戈,拜于台下,朗声说道:太上即废,公孙在位,又何必自相残杀,非要复辟?今太上虽然挟持孔悝,逼其就范,臣恐事亦难成。休说歃血为盟,便是杀我家主,国人不服,亦将有别人不从,起而反对也。
蒯聩一心只欲夺权就位,不听其言,只催孔悝歃血。
子路抬眼见到台下尽是柴堆,叫道:太上再不释我家主,臣当不敬,放火烧台矣!
见蒯聩依然不答,便即夺过侍从手中火炬,丢入柴堆。
蒯聩果然怕火,但心念复辟为君,兀自不肯释放孔俚。又急派石乞、孟黡两员勇将,下台与子路格斗。更命内侍,寻水救火。
子路虽勇,毕竟以一敌二,力战二十余合,终受重伤,帽缨也被斫断。
蒯聩在台上叫道:卿但肯弃戈归顺,孤便饶你性命,且封为上卿。
子路喘息道:孔子门徒,取义而不求生。但君子死不免冠,礼也。
于是从容结好帽缨,就此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蒯聩大怒:将子路剁成肉酱!此人既称舍生取义,你等可将其肉作饼,蒸熟送去鲁国,请其恩师孔仲尼食之可也。
众人应诺,依言将子路剁碎,蒸成肉饼,送去鲁国。
蒯聩既杀子路,遂与孔悝入宫登殿,召集众臣,宣布复辟,更为卫国之君,是谓卫后庄公。庄公为感谢孔悝相助,铭鼎以志。更立次子疾为太子,以浑良夫为上卿。
孔子在鲁,正与众徒会集杏坛,讲说六经。
忽有人入府来报:卫国内乱,故太子蒯瞆复位。
孔子闻此,忽然下泪,谓众弟子道:柴也其归乎!由也其死乎!
众弟子惊问:夫子何以言此?
孔子答道:高柴颇知大义,必能自全。仲由好勇轻生,昧于取裁,其死必矣。
说犹未了,只见一人推门而入,拜于杏坛之下,放声大哭。众徒视之,见是高柴。
孔子便问:仲由何在?
高柴泣答:师兄不听我劝,独自入城,去救家主孔悝矣。
孔子闻听大哭:悲哉!惜哉!子路之命不复存矣。
众人尚怀狐疑,未及全信,忽听院外车马之声,卫国使者入内,拜倒在杏坛之下。
孔子:子是何人,因何擅闯我府第?
卫使:在下乃卫国信使,因身怀国书,未及通报,请夫子见谅。
孔子:是卫君姬辄寄书与我否?
卫使:非也,是故太子蒯瞆,复国新立,因敬慕夫子高风,敢献奇味。
曾参上前,接过来使手中食盒,拾阶上坛,捧献恩师。
孔子启视,见是肉醢,遽即覆之,谓来使道: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
使者惊道:夫子真乃圣人也!
再拜施礼,告辞而去。孔子脸色陡变,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众徒急上坛相救,孔子悠悠醒转,放声大哭。良久收泪,遂命弟子埋其肉醢于杏林之侧,由此得疾。
周敬王四十一年,鲁哀公十六年。春二月初四日,寒冬虽过,但仍春寒料峭。
孔子自榻上吃力坐起,忽问儿子孔鲤:今日是为何日?
孔鲤:二月初四,恰逢惊蛰。
孔子:快快扶我下榻,沐浴更衣。
孔鲤:天气尤寒,父亲且宜卧榻静养,起床沐浴为何?
孔子:你却不知。我徒弟子贡,年前便与为父相约,春后惊蛰之日,将要来见!
孔鲤不敢违拗,遂服侍父亲起身,又命家人烧汤煮水,伺候沐发浴身。
孔子沐浴已毕,穿戴齐整,柱杖出府,依于门前,向巷口遥遥相望。自辰至午,望眼欲穿,不见子贡到来。孔鲤见门外风大,再三劝回屋中,亲献午斋,孔子食不下咽。
待家仆将羹饭撤下,孔子坐卧不安,又拄杖出府,倚门眺望。自未至酉,日薄西山,子贡方至。未待车马停稳,子贡便即跳下,跪倒在恩师面前。
子贡泣道:使夫子倚闾悬望,弟子之罪也。
孔子责问:拜望师尊,因何来迟?
子贡自卫至鲁,千难万险,故而迟到半日,闻师此问,流涕而不能答。
孔子见爱徒风尘仆仆,又不出言解释,忽然心软,爱怜横溢,让进内厅,叙礼让座。
子贡不肯入座,复又倒地,恭恭敬敬,大拜八拜,这才起向,侍立于侧。
孔子眼望徒弟,口中叹息道:泰山将坍,梁柱将腐,哲人将委于草木矣。
子贡问道:夫子何出此不吉之言?
孔子流泪:天下无道久矣,故我道不行也。夏人死时殡于东阶,周人殓于西阶,商人吊于两楹之间。昨日黄昏,我梦见自己坐祭于两楹之间,则必命不久矣。
子贡:夫子何为是言!
孔子:子岂不知乎?我之祖先,就是殷商后裔也。
子贡闻之,悲不能胜。
夏四月己丑,孔子疾病转笃,终于不起而薨,寿止七十三岁。
众弟子闻而齐至奔丧,将恩师营葬于北阜之曲,泗水岸边。其冢累累,占地一顷,鸟雀不敢栖止其树。
孔子死后,弟子为之守墓三年,唯独子贡守墓六年。众弟子及鲁国人迁至孔子墓地,因而定居于此者上百家,此地由是得名孔里。孔子故居,不久后便即改为庙堂,称为孔庙。此后累朝对孔子皆有敕封,积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儒家弟子,皆尊称为至圣先师。
卫庄公蒯瞆复位,终疑孔悝是为儿子同党,便将孔悝灌醉,然后逐之,孔悝奔宋。
庄公检阅府藏,见此前所藏宝器俱空,知是皆被子辄运走,遂召浑良夫计议。
蒯瞆:闻卿多智,则用何计策,可复得我国宝器?
浑良夫:毕竟父子,何不以择嗣为名,召其还国?公子既归,宝器自然复还矣。
庄公闻而大喜,遂欲依计行之。未料宫中却有太子疾细作,遂私告太子。
太子疾闻而大惊,急引壮士数人,并车载豭猪入宫,劫挟庄公,逼其歃血立誓,不许复召亡君子辄归国。
庄公暗道:前日我逼孔悝杀猪定盟,今逆子依模学样,可谓报应甚速。
只得歃血盟誓。太子依然不肯罢休,请求必杀浑良夫,以息己恨。
庄公答道:勿召子辄还国易耳,欲杀浑良夫却难。为父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鬼神皆知,奈何自毁前盟?
太子疾冷笑:此有何难?请俟其连犯四罪,然后杀之,更有何辞!
庄公此时命悬太子之手,又有何说?只得唯唯许诺。
其后未几,庄公新造虎幕落成,召集诸大夫庆贺典礼。
众臣皆都朝服参礼,庄公赐宴,分散祭享。
宴会开始,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直入席间,袒其衣裘,不释佩剑而食。
太子疾笑道:匹夫无知,只一日便犯四过,不须劳我再等矣。
遂使力士上前,牵扯浑良夫退席,命令杀之。
浑良夫叫道:臣有何罪?
太子疾上前,历数其罪:以臣见君,例有常服,况参与祭祀大典乎?又据卫国之法,臣下侍食君王,必释佩剑。尔今以紫衣见君,其罪一也;着狐裘以参加祀典,其罪二也;侍食君前而不释剑,其罪三也。
浑良夫听得浑身冒汗,急呼道:臣与主公有盟,可免三死。
太子疾冷笑:亡君子辄以子拒父,是谓大逆不孝;汝却挑唆我父,将欲召之还国,与我争嗣,非是第四罪乎?
浑良夫愕然不能答,只得俯首受刑。
卫庄公在座上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心中暗道:此四罪何来得如此便当?实可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
于是连连叹息,吩咐罢宴。孔姬闻说情人被孙儿杀死,悲恸欲绝,却也无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