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魏交兵,大战在即。
侯景知道此战非同小可,遣使寄书于南梁主帅萧渊明:慕容绍宗用兵多诈,公等若追败军,不要超过二里即还,戒之戒之。
萧渊明不理,将书信掷入火盆。
来日两军阵圆,相互对攻。未及三合,东魏军果然败绩,往北便逃。南梁诸将不用侯景之言,乘胜深入,狂追五十余里。
东魏将士皆从慕容绍宗之令,让开正面,争从侧后击之。梁军大败,贞阳侯萧渊明及胡贵孙皆被俘虏。赵伯超因闻魏军败逃,复引众前来抢功,亦为东魏将士擒捉。
梁军失亡士卒数万,唯羊侃结阵徐徐还军,不曾损折。
兵败消息传至建康,梁武帝萧衍正在昼寝,闻报大骇,急升文德殿,询问战果。
朱异出班奏道:贞阳侯寒山兵败,只有羊侃全军以回。
梁武帝闻之,一语不发,忽一头栽坠坐床之下。宦侍僧胤扶起就坐,武帝乃回顾尚书仆射谢举,长叹道:吾不用公言,至有此大败。今且奈何?孤得无复为晋家乎!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至此再无一言进于武帝,唯各切齿痛恨朱异而已。
字幕:西元五四七年、武定五年。
十二月,慕容绍宗率引得胜之军攻击侯景,耀武扬威,势不能当。
侯景不能抵敌,遂携辎重车数千辆,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复至淮水,退保涡阳。
慕容绍宗率士卒十万,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入。当日扎营城外,忽见帐外狂风骤起,树木摧折,河水浪翻。慕容绍宗大喜,吩咐诸将出营列阵。
诸将皆道:如此大风,怎生对敌?不如暂时休战,且待风息。
慕容绍宗道:诸公不知,此一场大风,乃是上天特意助我,可当得十万雄兵。敌兵若肯出城,我顺风放箭,其利兼倍。
遂命全军出营,抢占上风头布阵,后命人前往城外挑战。
侯景闻说被敌军趁此天气出兵,且又占了上风头,乃命坚闭营垒,以待风止乃出。
慕容绍宗乃谓诸将:侯景多诡计,好乘人之败。待我力衰之时,其必出战。
半日之后,大风渐息。慕容绍宗遥望对面营垒中旗号移动,号角声起,于是传令众军:敌军将出营来战,诸将需谨慎抵防。
众将领令,命所部军士皆备盾牌长矛,以防对方骑射冲阵。
只见营门开处,不见对方马队,却是步卒尽出,皆衣短甲,持短刀,入于魏阵,双眼只往下视,专砍人腿马足,无需顾忌上三路。
只一个回合冲锋,东魏兵便纷纷落马,随即大败,四散而逃。侯景乃命击鼓,尽出马队骑兵追杀。慕容绍宗坐骑亦被对方刀手所伤,颠落坠马,足踝扭伤,被随从救归。
此一场混战损失不小:仪同三司刘本生负伤,显州刺史张遵业为侯景所擒。
慕容绍宗、刘丰生奔回谯城,召集败散部众,对诸将道:侯景果然奸滑无比。这一手割马脚功夫,却从何处学来?
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嘴快心直,叫道:非是侯景奸滑,是将军轻敌,方致此失也。
慕容绍宗不服道:我久经战阵,大小百余战,从未见有如侯景之难克者。君等谓我不善战,不妨尽管一试,我不阻拦。
斛律光等不忿,披甲将出。慕容绍宗下座离案,上前劝道:此去无论胜负,切勿渡涡水击敌,戒之戒之。
二将领命而出,屯于涡水北岸。斛律光只率轻骑,隔河向对岸射之,却牢记主将嘱咐,不令大军渡河。
侯景纵马上堤,临涡水对斛律光叫道:斛律贤侄!尔等是为求功而来,我乃因为惧死而去。我乃汝父之友,何为如此尽力射我?你不敢渡水来战,莫非是慕容绍宗教之邪?
斛律光不料被其猜着,遂无言以应。
侯景叫道:贤侄弓软,射我不到,且看我神射可也!
乃回顾徒弟田迁:我儿!你露一手给他看,但不要伤我贤侄性命。
田迁应声而出,引铁胎宝弓如同满月,一箭射来,矢穿马胸,登时倒地毙命。斛律光大惊,急换马隐于树后,田迁又是一箭,射中马眼,又倒地而死。
斛律光知道对方果无伤己之意,遂退入军中,再不敢上堤显能。
侯景大为得意,命令吹动号角,北岸林中忽有一队骑军飞出,直冲魏军之阵,箭如飞蟥。原来侯景渡河之时,竟于北岸伏有一支精骑,专为袭截追军而设。
二将回身便逃,张恃显马慢,终为侯军所擒。侯景隔岸下令释之,张恃显与斛律光逃回谯城,满面羞惭。
慕容绍宗问道:今日如何?而责我不善战也!
诸将面面相觑,再复无言。慕容绍宗这才向诸将主动承揽战败之过,就此改变策略,深沟固垒,采用持久战术,与侯景对峙。
侯景军中粮草耗尽,部将司马世云出降。
来年正月,侯景见大势已去,便欲率部突围南渡,往投建康。
慕容绍宗早已料着此招,先派五千铁骑暗渡涡水,绕至南面伏于向南去路,自率大军渡河正面追袭。侯景叛军走之不成,只好复又就地扎营,只待决战。
侯景手下众军皆乃北人,本来不欲南渡,此时见陷于绝境,更无战心。
当夜侯景提槊巡营,但闻各营诸将纷纷商议,欲弃械投降官军。侯景大急,回至中军大帐召集将领,对众说道:朝中暗探报来,说我等皆为高澄所弃,各位家属也已被高澄杀光,坑之于野。诸公若此时再回邺都,尚有何赖?战犹可活,降则必死!
诸将闻知,大为惊怒,号哭不止,复起拼死之心。
当夜亦有将信将疑者,偷偷越营投降官军,向慕容绍宗说知此事。
次日侵晨,犹未破晓,两军列阵于旷野,各自射住阵角。官军诸将便欲请战,慕容绍宗止住,自引十名亲军纵马至于阵前,当众摘去金盔,披发仗剑。
两军不知其意,皆呆着脸观看。
只见慕容绍宗仗剑上指,剑尖指向天空北斗七星,向对阵官兵高呼:对面诸军听者!尔等皆乃北人,亦我魏国功臣,多负辛劳,各有战功。今受侯景蒙蔽造反,皆为其一人之利,对诸公将有何惠?今败局已定,尚欲拼死战者,必是侯景扬言家眷已为朝廷屠戮。我慕容绍宗身为燕郡公,东南道行台,征南大将军,特此指天发誓,保证诸公亲属尚在!我今三通鼓罢,诸公再有负隅抵抗者,则老小尽不可保矣!
高声说罢,束发戴盔归阵,传令击鼓。
一通鼓未了,侯景部将暴显哄叫一声,引本部军弃兵,向官兵阵中跑来。慕容绍宗命令好生接纳,不许虐待。其余诸将见状,亦皆带领部下纷纷投降,如大海退潮,遏止不住。
侯景见状,仰天长叹道:慕容绍宗,好毒辣手段!我不如也。
乃率八百残兵,南渡淮河。慕容绍宗率部急追,忽见侯景阵中突出一骑,迎面驰来,引弓射来一箭:河南王书呈慕容将军,请将军再休追赶!
言罢转身驰回。慕容绍宗拆视其书道:我若被俘,公对高氏来说还有何用?
慕容绍宗大悟,遂令停止追击,对诸将道:前面五十里有萧梁大军列阵,约我决战。我等既获全胜,且回去预备水战之具,再来伐之可也。
诸将皆信,于是下令回军,放任侯景逃入江南。
涡阳战后,高澄论功行赏,封慕容绍宗为永乐县子爵,南道行台,命其与太尉高岳、仪同刘丰生等,一同围攻颍川。
西魏儒将王思政多方守御,东军不能破城,遂在洧水修筑堰坝,准备以水灌城。
武定七年四月,慕容绍宗乘船巡视堰坝,窥探城中动静。忽然东北风大作,吹断缆绳,将座船吹到颖川城下。
城上守军忙用长钩钩住座船,同时乱箭齐发。
慕容绍宗情急之下跳水逃生,结果溺水而死,时年四十九岁。
三军将士无不悲惋,高澄闻报嗟伤不已,追赠为尚书令、太尉、青州刺史。
太清二年正月,侯景败退江南,不知所往。时有寿县西北马头戍主刘神茂,素为监州事韦黯所不容,闻侯景来至,故往迎之。
侯景感动万分,问道:某与先生素不相识,何蒙青睐如此?
刘神茂进言道:韦黯虽据寿阳,只是监州,并非刺史。将军若至近郊,彼必出迎,乘机执之,可以成事。得城之后再上表启闻,朝廷因喜大王南归,必不加责。
侯景握其手道:是天赐公,以来教我。
便使刘神茂率步骑百人为向导,夜至寿阳城下。韦黯以为贼至,闭城不纳。
刘神茂乃遣寿阳人徐思玉入见韦黯,进言道:河南王侯景乃朝廷所命,君所知也。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
韦黯答道:我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败,干吾何事!
徐思玉道:朝廷付君以统军在外之任,今不肯开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王为魏所杀,君岂能独活?又有何颜面再见陛下?
韦黯然其说,遂开城门,迎接侯景入城。侯景遣部将分守四门,诘责韦黯,将欲斩之。徐思玉急忙解劝,侯景既而抚手大笑,置酒尽欢。
字幕:武定五年,七月初二日。
东魏孝静帝为丞相高欢举哀,服缌缞,丧礼依汉霍光故事。赠相国、齐王,备九锡殊礼。诏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勃海王。
高澄上表启辞王爵,诏准以太原公爵摄理军国。
东魏军前线大胜梁军,献俘邺城。孝静帝亲见萧渊明及被俘将帅,令皆送往晋阳。
丞相高澄极备礼节待之,并道:先王同梁主和好十余年,不料一朝失信,导致纷扰。我今欲重复和好,因知定非梁主本意,当是侯景煽动所致。殿下可派使者询问斟酌,若梁主尚念先王情义,重新往来友好,我则必将殿下以及部众一并放回。
于是令萧渊明修书,遣使送往建康。梁武帝得书大喜,亦复书慰问高澄。
高欢下葬之后,高澄便怀篡逆之志,乃离晋阳,率禁军入京。
东魏孝静帝美容仪,臂力过人,且轻功极高,能挟石狮逾越三丈宫墙;又是神箭,射无不中,并好文学,从容沉雅。时人以为其有孝文帝风烈,故为大将军高澄所忌。
当初高欢自羞有逐君之丑,事奉静帝甚恭,事无大小必报与帝知,悉听旨而后行。每逢侍宴,则俯伏为帝上寿;静帝若设法会,乘辇行香,高欢则亲自手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丞相尚且如此,故满朝诸臣侍帝莫敢不恭。
至高澄掌握权柄,对孝静帝倨慢无礼,使中书黄门郎崔季舒观察静帝动静,朝中大小事皆令崔季舒得知方可。入朝时曾侍帝饮,不顾君臣大礼,举大觞亲至帝座之前,对孝静帝道:臣高澄劝陛下饮酒,若不饮便罚!
孝静帝见其如此无礼,不胜愤怒,当面喝斥道:大丞相欲效曹丕及司马炎乎?自古无不亡之国,朕生又有何益!
高澄闻言亦怒,当众开口骂道:朕,朕?狗脚朕!
即命崔季舒起身过来,当面殴击孝静帝三拳。孝静帝竟然未敢还手,颓然入座。高澄嘿嘿冷笑不已,环视众臣,振衣而出。
殿中侍宴众臣无不胆颤心惊,并无一人挺身出面喝责。
孝静帝双臂有千斤之力,挟石狮尚能飞越三丈宫墙,若肯还手时,休说是崔季舒一介黄门,便是高澄所带侍卫齐上,亦不见得讨着甚么便宜。
就算亲自当场将高澄击杀,又有何难?直如此当面受臣下所殴,奈何本性清高自赏,从容沉雅,不愿在臣僚面前挥拳动粗,以至于此。
待到次日,高澄酒醒,自觉过分,乃使崔季舒入宫抚慰皇帝。孝静帝反要谢高澄恩典,并赐崔季舒绢百匹。
崔季舒出宫,孝静帝思来想去,不堪侮辱,乃咏谢灵运诗句道: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侍讲荀济闻诗而知帝意,乃与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密谋,欲诛高澄,又向天子微露其意。
孝静帝敕书佯问荀济:卿欲何日开讲?
荀济见天子意允,遂将数人密计告知。孝静帝便依其计,下诏众臣,诈言风水吉凶之故,欲于宫中筑一土山,实于其下开地道通向北城,所掘之土故堆成山,以此掩人耳目。计划地道挖通之后,孝静帝便可逃出皇宫,组织天下兵马,与高澄决一死战。
高澄岂能料到此事究里?只谓皇帝闲来无事,迷信风水,也自懒得理他。
如此一条妙计,不料天意使然,也是国祚将终,致令其事不成。当地道开至千秋门,即将透城而出之时,不料被守门者发觉地下有异,告于高澄。
高澄闻门军之报,忽想到宫内大造土山,却不见有人运土入宫,乃恍然大悟道:哈哈,果然是个绝妙计策!原来如此。
遂带兵入宫,见帝不拜,高坐问道:陛下何故欲造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我知道了,此必是左右妃嫔之辈所为。来人,与我诛杀胡夫人及李嫔。
孝静帝亦乃一代武功高手,自有胆魄,止住侍卫,对高澄正色言道: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者。高王自欲谋反,为何反来责我!我今日若杀高王,则社稷得安,不杀则灭亡无日。朕自身尚不足惜,况于妃嫔!高王必欲弑君,不必借人说事,只缓速在于大王!
因向案上拿过一支金如意,随手折做两段。高澄大骇,乃下床叩头,大哭谢罪。
孝静帝见此,反向高澄谢罪,留于宫中酣饮,夜深乃出。过三日后,高澄引禁军再次入宫,命幽禁孝静帝于含章堂,并问侍讲荀济:荀公何故为反?
荀济答道:某乃朝廷大臣,奉天子明诏以诛权臣高澄,何谓谋反!
高澄愈怒,见无台阶可下,只得下令诛之。狱司以为荀济既老且病,风烛残年不宜刀斧加之,遂以鹿车载其至东市,连人带车一并焚之。
高澄既囚孝静帝,便回晋阳,复使萧渊明寄书给梁武帝,表示只要梁朝消灭侯景,东魏即可释放萧渊明等梁军战俘。
梁武帝不舍侄儿萧渊明性命,立遣使节至晋阳,与高澄和谈。
此事终为侯景得知,不由大惧,遂上疏梁武帝道:若陛下为贞阳侯等私亲之故,必与魏国高氏谈和,则置我侯景于何地哉!
复屡次重贿宠臣朱异,前后送金三百斤,欲使其毁破梁、魏讲和之事。但朱异纳其金而不通其启,反执意劝梁武帝与魏和谈。